议事堂内,檀香袅袅。
随着那一声通报,原本还在低声交谈的满堂朱紫贵胄,竟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大门。
阳光被一道修长的身影剪碎。
顾长安迈过门槛,一身长衫虽不算华贵,却胜在纤尘不染。他神色淡然,既没有面对高官的惶恐,也没有昨夜醉酒时的狂态,就像是刚睡醒出来散步的邻家少年。
“学生顾长安,见过诸位大人,见过二位先生。”
他随意地拱了拱手,礼数周全,却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
“好,好,来了就好。”
最先开口的竟是太子詹事李林甫。这位平日里以城府深沉着称的东宫心腹,此刻竟主动起身,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指了指堂中早已备好的一张长案。
“顾公子,昨夜问道,虽无胜负之名,却有定论之实。按照两国礼制,需由双方主辩之人,在这《问道金策》上落款画押,以示负责,流传后世。”
他将一支御用的紫毫笔递了过去,眼神灼灼。
“稷下学宫那边,墨尘、宇文成都等人早已签毕。如今,就差公子你了。”
顾长安走到案前,看着那卷金丝织就的册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昨夜的辩词,字字珠玑。
他没有犹豫,提笔,蘸墨。
手腕翻飞间,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跃然纸上——顾长安。
笔锋藏锋于内,却隐有峥嵘之气。
就在他落笔的那一刻,一直站在李林甫身后的礼部侍郎张柬,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问道:
“等等……顾公子,昨夜那位舌战群儒的李若曦姑娘,她在籍册上登记的师承……也是写的顾长安?”
这看似突兀的一问,却让满堂寂静。
在座的都是人精。
昨夜李若曦在格物台上的表现,惊才绝艳,那一句“我的先生”更是传遍了书院。当时众人都以为她是某位大儒的关门弟子,或者是陆行知的传人。
可现在……
众人看着眼前这个弱冠少年,又想了想那个才华横溢的少女。
“正是。”顾长安放下笔,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若曦……是我的学生,跟我学些杂学,怎么,有问题吗?”
“轰!”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口确认的这一刻,李林甫和张柬心中还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如果是陆行知教出来的,那是理所应当。
可如果是顾长安教出来的……
这就意味着,眼前这个少年,不仅自己有着经天纬地之才,更有着点石成金、教化英才之能。
一个能打的将军常有,一个能教出无数将军的统帅,才是国之重器!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
李林甫深吸一口气,看向顾长安的眼神彻底变了。那不再是看一个才子的眼神,而是看一座移动的宝库。
“顾公子。”
李林甫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折,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昨夜之事,本官与张侍郎已连夜拟好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陛下求贤若渴,太子殿下更是最喜少年英才。”
他将那份奏折轻轻放在顾长安面前。
“白鹿洞书院,乃天下学宫之首。那里汇聚了九州最顶尖的资源与人脉。顾公子,虽然你并非举荐名单之列,但本官愿担保特以此奏,请陛下恩准,为你单开一席!”
“不知公子,可愿随我等入京,再去那白鹿洞修学?”
这是赤裸裸的招揽!更是通天的阶梯!
哪怕是江南巡抚裴敬,此刻也是眼皮一跳。不需要考试,不需要举荐,直接由太子党保举入京,这是何等的殊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顾长安的回答。
顾长安看着那份奏折,沉默了片刻。
去京城,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无论是为了查清父母的下落,还是为了帮李若曦拿回属于她的东西,京城都是必经之地。
但他不能表现得太急切。
“京城啊……”
顾长安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
“听说京城的冬天很冷,还要天天早起,规矩多得很。我这人懒散惯了,怕是受不得那份罪。”
这一句懒,听得张柬嘴角直抽抽。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受这份罪,你倒好,还嫌弃上了?
“不过嘛……”
顾长安话锋一转,眼中露出几分向往。
“听说京城的仙酿乃是天下绝品,还有樊楼的烤鸭也是一绝。为了这两样东西,去受点罪,倒也……不是不行。”
“……”
满堂高官面面相觑,最后只能赔笑。
好一个“为了烤鸭上京城”,这理由,当真是……清新脱俗。
就在李林甫大喜过望,准备敲定此事时。
一直坐在主位上喝茶看戏的周怀安,终于放下了茶杯。
老头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他太清楚京城那潭水有多深了。顾长安现在名声大噪,但也成了众矢之的。如果没有一个足够硬的后台,这小子进了京城,就是一块被人分食的肥肉。
“咳咳。”
周怀安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站了起来,挡在了顾长安和李林甫之间。
“詹事大人,顾小子的事,就不劳东宫费心了。”
老头子抚着胡须,一脸“这是我家孩子”的得意与护短。
“这小子虽然顽劣,但好歹……也是老夫唯一的关门弟子。”
“什么?!”
这一次,连一直在旁边乐呵呵看戏的公羊述都惊得跳了起来,手里的核桃差点没拿稳。
“老周!你个老东西!”公羊述指着周怀安,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时候收的他做关门弟子?怎么昨夜半个字都不说?!”
在场众人更是如遭雷击。
周怀安的关门弟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顾长安不仅是青麓书院的门面,更是继承了周怀安在文坛、在朝堂数十年人脉与声望的衣钵传人!
哪怕是太子,想要动他,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承受得住天下士子的怒火!
“就在昨日。”
周怀安脸不红心不跳,开始了他那影帝级别的表演。
他走到顾长安身边,也不管顾长安愿不愿意,直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的慈爱。
“公羊老头,你有所不知啊。”
周怀安一脸的唏嘘,开始编故事。
“这小子,老夫在他三岁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看上了!那时候,老夫路过临安,见一孩童在路边……呃……数蚂蚁!那眼神,那专注劲儿,老夫当时就断定,此子骨骼清奇,乃是万中无一的格物奇才!”
“于是,老夫便暗中点拨,授以秘籍。这十几年,他虽未正式拜师,但一身所学,皆出老夫真传!”
“你看他昨夜那最后一首诗,若非老夫平日里言传身教,熏陶了他的心性,他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何能有这般胸襟?”
周怀安越说越顺,越说越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伯乐再世,连他自己都快信了。
顾长安听得嘴角抽搐。
三岁?数蚂蚁?还言传身教?
您老人家还能再扯点吗?
但他看着周怀安那双看似浑浊,实则透着关切与警告的老眼,心中微微一叹。
他知道,这老头是在给他叠甲。
有了这层身份,到了京城,他就不再是毫无根基的商贾之子,而是文坛泰斗的嫡传弟子,并且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合理了一些。
于是,顾长安没有反驳,只是顺着周怀安的力道,对着公羊述和李林甫,无奈地行了一礼。
“老师说的是。”
这一声“老师”,算是彻底坐实了这层关系。
“好!好!好!”
李林甫连说三个好字,眼中的喜色更浓。周怀安的弟子,那分量可比一个单纯的天才重多了!
“既然是周山长的高足,那入白鹿洞,更是名正言顺!此事,本官回京后必亲自向陛下禀报!”
就在这皆大欢喜,满堂恭贺之时。
议事堂的大门,忽然被人从外面一把推开。
“砰!”
大门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回头望去。
只见一身布衣、手里还拿着把扫帚的陆行知,正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周老头,你说他是你的弟子?”
陆行知冷哼一声,大步走进堂内,身上那股渊深似海的大宗师气度,瞬间压得满堂朱紫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走到顾长安面前,指了指门外。
“那你倒是解释解释。”
“既然是你周怀安的徒弟进的来,那为何我的两个宝贝徒弟,若曦那丫头,还有那个姓沈的丫头,此刻正像两个门房一样,老老实实地在门外候着?”
陆行知瞥了顾长安一眼,语气不善。
“你这小子,自己进来喝茶,让她们在外面喝风。”
“这……就是你周怀安教出来的规矩?”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公羊述更是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陆……陆行知的徒弟?!”
“这小子身边的那两个丫头……竟然是陆行知的徒弟?!”
好家伙!
一个周怀安的关门弟子,带着两个陆行知的亲传徒弟……
这三个人凑一块,简直就是把大唐文坛和武林的半壁江山都给占了啊!
顾长安看着气势汹汹的陆行知,又看了看一脸得意的周怀安。
他忽然觉得,这次去京城的路,怕是……不会寂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