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五六日,青麓书院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大小天地。
前山的讲武堂与明德堂,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每日里各类的喝彩声响彻云霄,那是大唐学子与北周使团在君子六艺的赛场上,为了家国颜面争得面红耳赤。
而后山的竹林小院,却安静得有些过分。
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和书房里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先生,您看这两个。”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格,照在李若曦略显疲惫的眸子上。少女将两卷从厚厚堆叠的积压文书中筛选出来的竹简,推到了顾长安面前。
“这是我和秦晚香师姐、唐浩学长商量了一下午,晚上我自己又想了想,觉得最紧迫,也最好做的两件事。”
顾长安放下手中的茶杯,扫了一眼。
“西山县,垃圾围城,夏日恶臭熏天,疫病频发?”
“南河镇,井水苦咸混浊,百姓常年腹泻?”
顾长安挑了挑眉,看向李若曦:“说说看,怎么解?”
“西山县的事,唐学长说,这不是没人扫,是没人运。”李若曦条理清晰地说道,“官府只管扫大街,却不管深巷。百姓图省事,便随手倾倒。我们想……仿照东阳县义田会的法子,在西山县设洁净行。”
“向临街商铺按月收取少许清洁钱,用这笔钱雇佣流民,定点定时清运。再将运出的污秽之物,卖给周边的农庄做肥。如此一来,商铺得了干净,流民得了工钱,农庄得了肥料,官府还省了心。”
“至于南河镇,”少女指了指另一卷,“秦师姐查了县志,发现那是水源受了泥沙侵蚀。我们打算教百姓用木炭、细沙和碎石,以此垒砌过滤池。方法简单,取材容易,只要教会了里正,便能全镇推广。”
顾长安听后点了点头。
这些在后世看来再寻常不过的“卫生管理制度”和“简易过滤法”,在这个时代,却是实打实的降维打击。
没有高谈阔论的治国大策,只有盯着下三路去的柴米油盐。
但这,才是过日子。
“准了。”顾长安大手一挥,“让唐浩去谈钱,让秦晚香去管账,让宋岩带人去盯着别让人捣乱。你去统筹。”
“是!”李若曦领命,眼中满是干劲。
少女不再是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了,她正慢慢学着去种下属于自己的树。
……
就在李若曦忙着“治脏治水”的时候,竹林小院里,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新成员”。
几名格物宫的弟子,如同护送传世珍宝一般,哼哧哼哧地将一台散发着油墨香气和木料清香的怪家伙,抬进了院子。
“顾公子!幸不辱命!”
为首的瘦高青年,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精神头却依旧很足,“这是改进后的第三版!咬合更紧,出字更稳!您看看!”
随着摇臂转动,齿轮发出悦耳的咔哒声,一张印着清晰墨迹的《千字文》缓缓滑出。
字迹工整,墨色均匀,竟比寻常雕版还要清晰几分。
“好东西。”
顾长安摸了摸那光滑的木质构件,转头对青年说道:“这几天辛苦了。不过,这还不够。”
“不够?”青年一愣。
“一台太慢了。”顾长安伸出三根手指,“我要你们在三天内,再造出三台来。能不能做到?”
“这……”王昊面露难色,“公子,不是我们不想做。实在是……这几天书院里要来大人物,掌院吩咐了,要把所有破损的门窗桌椅都修缮一遍,我们格物宫的人,都被抓了壮丁……”
“大人物?”顾长安眯了眯眼。
“是啊,听说是京城礼部的大官,还有宫里的公公,专门来观摩最后的问道大会。”
顾长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既然如此,那就先这样吧。”他从怀里摸出几张新的图纸,塞给王昊,“这是我琢磨的几个新玩意儿,什么脚踏式脱粒机、双轮手推车之类的。你们干活累了的时候,可以拿去解解闷。”
王昊接过图纸,只看了一眼,眼睛就直了,仿佛捧着什么绝世武功秘籍,千恩万谢地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了那一台孤零零的印刷机。
沈萧渔围着那机器转了好几圈,一脸的好奇:“顾长安,你费这么大劲弄这玩意儿,到底想印什么?”
少女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仿佛完全忘却了前几日的窘迫。
顾长安一笑,随即从书房里,拿出了那本已经快被翻烂了的《少年歌行》手抄本,又指了指那台机器。
“印这个。”
“啊?”沈萧渔傻眼了。
“陈平已经去苏家那边进纸了,下午就到。”顾长安拍了拍那台机器的把手,“你不是天天催更吗?不是想知道萧瑟最后怎么样了吗?”
他从袖子里,慢悠悠地掏出了几张写满了字的新稿纸。
“后面的故事周怀安都告诉我了,昨天我连夜写出来了。”
沈萧渔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星星状,伸手就要抢。
顾长安却手腕一翻,躲了过去。
“想看可以。”他指了指印刷机,“自己印。”
“学会怎么排版,怎么刷墨,怎么压纸。印出来一张,你看一张。”
“顾长安!你是魔鬼吗?!”沈萧渔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哀嚎。
“我这是为了你好。”顾长安理直气壮,“技多不压身。万一哪天你那郡主当不成了,还能靠这手艺混口饭吃。赶紧的,排版去吧。”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竹林小院里多了一道奇景。
那个威震演武场的六品巅峰高手沈女侠,每日系着围裙,满手油墨,苦大仇深地跟一堆铅字较劲,嘴里还不停地碎碎念:
“排错了……又排错了……气死我了!等我印出来,一定要把那个萧瑟给撕了!”
……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就在竹林小院里热火朝天地搞“生产建设”的时候,外面的世界,也没闲着。
六艺切磋,已至尾声。
毫无悬念的,稷下学宫凭借着北地男儿的彪悍与实战经验,在“射”、“御”两项上呈碾压之势。而在“书”、“数”上,双方也是互有胜负。
总体来看,青麓书院输多赢少,面子上着实有些挂不住。
但在这片愁云惨淡中,却有两颗新星,意外地冉冉升起。
一个是经世宫的宋知礼。
这位曾经被顾长安压了一头的“第二名”,在“书”之一道上,竟是临场爆发,以一幅狂草作品,硬生生逼平了北周的弟子,为书院挽回了一丝颜面。
另一个,则是此前名声不显的陈云儿。
她在乐之比试中,虽未能胜过那位萧溶月,却以一曲哀婉凄切的《琵琶行》,引得满座皆惊,连稷下学宫的大祭酒都忍不住点头赞许。
“听说了吗?那宋知礼和陈云儿,都是临安府来的!”
“临安?那不是和顾长安一个地方的?”
“我的天……这临安府到底是什么风水宝地?出了个陆先生关门弟子也就罢了,连随便出来两个,都能跟北周天骄抗衡?”
“看来咱们以前是小看临安人了啊……”
流言如风,不胫而走。
顾长安什么都没做,却因为这两人的争气,莫名其妙地又在书院里刷了一波声望,成了众人眼中深不可测的临安一脉的领军人物。
……
入夜。
顾长安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
月光洒在他面前的桌案上,那里放着几样东西。
一份李若曦整理的《西山县洁净行章程》,上面密密麻麻地记满了这一周的流水和百姓的反馈。
一张沈萧渔刚刚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味的《少年歌行》第一页。
一封陈平从苏家带回来的信,信上只有简短的一行字:“纸张已备足,随时可发。”
还有一块……从张敬之那里送来的,参加明日问道大会的观礼玉牌。
顾长安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块玉牌。
这一周,他看似什么都没做,只是在院子里喝茶、睡觉、逗弄沈萧渔。
实则,他已经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最关键的布局。
人,他有了。
李若曦已能独当一面,陈平、唐浩、秦晚香、宋岩……这些未来的班底,正在一次次微小的实践中,被迅速磨合,凝聚成一股绳。
财,他要有了。
苏家的商路,加上即将通过“话本”开启的印书暴利,足以支撑起他下一阶段的构想。
名他虽然很不想要,但似乎也有了。
虽未出手,但“临安顾长安”这五个字,已经成了书院里一个特殊的符号,甚至成了某种底气的象征。
“万事俱备。”顾长安轻声自语。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那轮即将圆满的明月。
明日,便是问道大会。
虽然他其实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但毕竟是一次能接触京城大员的时机,总要去看看。
而且李若曦那丫头很想去,他当然得陪着。
顾长安拿起那块玉牌,在手中紧紧一握。随后便他站起身,吹熄了桌角那盏油灯。
黑暗中,少年的眼眸,比星辰更亮。
“若曦,时候不早了,睡吧。”
看着捧着本书在床上等他的少女,顾长安轻声道。
“明天我陪你去看看那问道大会。”
“真的吗!先生!!!”
“骗你的。”
“嗯……那我可以让沈姐姐陪我去吗?”
“其实刚才那句也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