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阁内,琴声悠扬,觥筹交错。
但随着顾长安一句话轻声落下,所有的喧嚣仿佛都在一瞬间被无形的手扼住。
那是数道带着审视、好奇,甚至一丝轻蔑的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向李若曦。
少女深吸一口气,在满堂权贵的注视下,缓缓地站起了身。
李若曦今日穿的,依旧是一身长裙,未佩戴任何珠翠,只在发间斜插着一支顾长安为她买的银质蝶簪。
在这阁楼内珠光宝气,锦衣华服的映衬下,少女的身影如一株雨后空谷里悄然绽放的幽兰,清冷,独立,自成一景。
那份不染尘埃的纯净气质,与周遭那股混杂着权谋与铜臭的氛围,形成了一种奇异而又强烈的反差。
“学生李若曦,见过裴公子,见过诸位前辈。”
“姑娘请讲。”
李若曦微微躬身,没有长篇大论,也没有故作高深。她只是想起了这几日在藏书阁中,先生让她读过的一本最基础的《圣人注疏》。
“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议米价这等经国大事。”
李若曦顿了顿,抬起眼眸,环视了一圈那些正襟危坐的商会理事,才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
“只是曾于书中读过一言——不患寡而患不均。”
“米价涨一分,跌一成,于在座诸位前辈而言,或许只是账簿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数字。但于城外万千百姓而言,却是家中能否多一碗稀粥,孩子能否多添一件寒衣的天大之事。”
“学生人微言轻,不知该如何定这米价。只知这秤杆,当如何持,才不算负了圣人教诲,不算负了这满城万家灯火的托付。”
说完,李若曦便不再多言,对着裴玄与众人,再次盈盈一礼。
整个望江阁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女,竟会给出这样一番回答。
她没有给出任何解决方案,却用最简单的一句圣人言,和最质朴的道理,将所有人都架在了仁义的火上。
钱家主等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们可以无视裴玄的敲打,却不能公然违背圣人教诲,更不能背上一个为富不仁的骂名。
裴玄原以为,这只是顾长安推出来的一个花瓶。却没想到,这花瓶之内,竟也藏着几分丘壑。
“姑娘言之有理。”
良久,裴玄才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只是,均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又谈何容易?”
他竟是顺着李若曦的话,提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这个少女,要如何接下这第二招。
然而,李若曦只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
“学生不知。”
她坦然地承认,随即又补充了一句,“此事,当由先生和裴公子这般的国之栋梁去思虑。学生只是一介学子,能做的不过是读好书罢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现了自己的谦逊,又不动声色地将顾长安抬到了与裴玄同等的位置。
裴玄闻言一愣,随即失笑,摇了摇头。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正低头认真剥橘子的顾长安,将话题引向了别处。
一场暗流汹涌的交锋,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众人心中虽各有计较,但表面上,却又恢复了一派祥和。
只是,再无人敢小觑角落里那一桌。
“喂,”沈萧渔捅了捅顾长安的胳膊,压低了声音,一脸的佩服,“行啊你,三言两语就把皮球踢出去了。不过话说回来,刚才那姓裴的,好像真的有点东西。”
顾长安没理她,只是将一块刚剥好的橘子,塞进了旁边的李若曦嘴里。
“紧张什么?”顾长安淡淡地说道,“吃饭就是吃饭。”
李若曦被那酸甜的橘子刺激得口舌生津,心中的那点紧张也瞬间烟消云散。她看着先生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忍不住弯起了嘴角,小声地应道:“嗯。”
“我也要!”沈萧渔立刻抗议。
顾长安瞥了她一眼,将剩下那半个橘子,连皮带筋,整个丢进了她的碗里。
“自己剥。”
“小气鬼!”沈萧渔气呼呼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美滋滋地剥起了橘子。
主位上,裴玄与苏伯年等人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这个角落瞟。
他看到那个叫顾长安的少年,对满堂的权谋交锋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为身边的少女布菜。
一会儿是剔了刺的鱼肉,一会儿是剥了壳的虾仁,那份旁若无人的亲昵与自然,让他心中莫名地一动。
而那个叫李若曦的少女,也褪去了刚才的清冷,小口地吃着先生夹来的菜,眉眼弯弯,像只被喂饱了的小猫,满足而又乖巧。
另一边的沈萧渔,则像个被排挤在外的编外人员,一边奋力地与盘中的美食作斗争,一边还要时不时地对那两人投去一个鄙视的白眼。
这三个人……
裴玄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真有意思。
宴会渐入尾声,众人酒酣耳热,高谈阔论。
顾谦坐在顾长安身边,脸上带着一丝欣慰的笑容。他看着儿子与两位少女的互动,又看了看周围那些或惊疑、或不解的目光,心中只觉得一阵舒坦。
“长安,你这小子,今天可是把这风满楼的脸面,都给赚足了。”顾谦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顾长安的,眼中满是赞许,“那钱家主和赵理事,估计今晚回去,得把牙都给咬碎了。”
顾长安漫不经心地摇了摇头:“爹,您也别老惦记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吃点菜,喝点酒,多舒服。”
他给顾谦夹了一块红烧肉,又给李若曦剥了一只虾,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若曦见状,也夹了一筷子清炒时蔬,放进了顾谦的碗里,柔声说道:“伯父,这菜清淡,您多吃点。”
“哎,好好好。”顾谦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温暖弄得有些受宠若惊,连忙笑着应道。
沈萧渔在一旁看得直撇嘴,嘴里塞满了点心,含糊不清地嘟囔:“还说吃饭就是吃饭呢,我看你们这吃的,比那唱戏的还精彩。”
“你懂什么。”顾长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这叫生活。”
“生活?”沈萧渔嗤笑一声,“我看是腻歪!”
她说着,却又忍不住往李若曦身边靠了靠,眼睛盯着她碗里那块顾长安刚剥好的虾仁,跃跃欲试。
李若曦见状,无奈地笑了笑,主动将那虾仁夹给了她。
“沈姐姐也吃。”
“哼,算你识相!”沈萧渔得意地嚼着虾仁,还不忘对顾长安投去一个挑衅的眼神。
顾长安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理会她,只是端起一杯茶,慢悠悠地品尝起来。
此刻,阁楼内,大多数宾客都已酒足饭饱,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或谈论着今日的雅宴,或交换着最新的商界消息。
杨子安抱着自己那被顾长安扭伤的手腕,脸色铁青地坐在角落里,时不时地瞥向顾长安所在的方向,眼中满是怨毒与不甘。他身旁的王公子,更是吓得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苏温则依旧含笑穿梭于人群之中,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各方势力。
谢云初与几位文人雅士谈论着诗词歌赋,言谈间尽显才子风范。他偶尔也会将目光投向李若曦,眼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欣赏。
而主位上的裴玄,此刻也结束了与苏伯年等人的交谈。他放下了酒杯,在一众错愕的目光中,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走向任何人,只是端着酒杯,一步一步,目标明确地,朝着角落里那一桌,走了过去。
整个望江阁,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聚焦在了那个依旧在低头认真剥着橘子的青衫少年身上。
他,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