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县的风,终究还是吹进了青麓书院这座象牙塔。
起初,只是几句零星的闲谈。
“听说了吗?格物宫那个李姑娘,就是上次在林夫子课上一鸣惊人的那位,前几日竟带着人,把东阳县的县令给逼得当堂认罪了!”
“什么?就凭她?一个女娃娃,还能翻了天不成?”
“千真万确!我二舅家的表哥就在州府当差,说是那东阳县令连夜递了罪己书上来,把盘踞东阳多年的大户张万金给卖了个底朝天!如今州府的孟捕头都亲自带人过去抄家了!”
“我的天……这李姑娘背后到底是什么人?难道真是陆先生的弟子,奉师命去整顿吏治的?”
流言如初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在书院的各个角落蔓延。茶余饭后,三三两两的学子聚在一起,议论的不再是哪篇锦绣文章,也不是谁家的诗会更胜一筹,而是那个总是安安静静坐在第一排的绝美少女,和她身后那个至今仍无人看透的“先生”。
有人说她侠肝义胆,是为民请命的当世女侠;也有人说她仗势欺人,不过是借着陆先生的名头狐假虎威。
但无论如何,当东阳县衙的安民告示和第一批“鬼户”重获新籍的消息,被往来的商队带回山海城时。
所有的质疑,都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震撼。
……
江南商会,一间可以俯瞰整座山海城的雅室内。
苏温正靠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两颗滚圆的玉胆,听着身前单膝跪地的黑衣护卫的汇报。
“孟阔已接管东阳县防务,张万金负隅顽抗,被当场格杀。其名下田产、账目悉数查封。陈康以戴罪立功之名,暂代县令一职,正在萧阮的监督下,清丈田亩,重整户籍。”
阿二的声音没有半分波澜,仿佛在复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知道了。”苏温闭着眼,指间的玉胆转得不紧不慢,“我让你查的另一件事呢?查得如何了?”
“回公子,已经查明。那日雅宴之后,张万金曾派人前往临安,试图联络京中故旧。但信使未出江南地界,便已……暴毙于途中。”
“哦?”苏温终于睁开了眼,眼中闪过一丝玩味,“谁做的?”
“是州府的人。”阿二答道,“孟阔派出的。”
“孟阔……”苏温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即失笑,摇了摇头,“我倒是小看这位新上任的孟捕头了。也罢,死了一个张万金,还会有下一个李万金。东阳县那块地终究是要有人去种的。”
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问道:“那顾长安呢?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回公子,并无异常。除了每日陪那位李姑娘去藏书阁,便是在后山竹院里……钓鱼,睡觉。”
“钓鱼,睡觉?”
苏温脸上的笑容更浓了。他将手中的玉胆往小几上一放,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伸了个懒腰。
“传信给城西的几家粮商,让他们备好第一批平价米。告诉他们,东阳县的义田会,该开张了。我们苏家不做亏本的买卖,但交朋友的诚意,总得给足。”
“是。”
护卫领命,身影悄然融入阴影。
雅室内,只剩下苏温一人。少年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青麓书院的方向,那双总是精光四射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浮现出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钓鱼,睡觉……这小子,倒真是沉得住气。”
……
经世宫,谢云初的书房内,檀香袅袅。
少年一袭白衣,正临窗而立,手中的狼毫笔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窗外的几竿翠竹,在风中沙沙作响,光影斑驳,映在他那张俊朗却略带清愁的脸上。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的,不是圣贤经典,也不是经邦大策。
而是那日在集市上,少女挺身而出,以法理相搏的清冷身影;是那日在雅宴中,少女安静坐着,为先生布菜的温柔模样。
良久,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笔尖饱蘸浓墨,在面前那张洁白的宣纸上,一挥而就。
“青衿立市尘,一语静喧纷。莫道书生剑,春风亦解纷。”
诗成,墨迹未干。
他看着那熟悉的“青衿”二字,眼中闪过一丝温柔,随即又化为一声轻叹,将那张宣纸揉成一团,准备丢入纸篓。
就在这时,一道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好诗!好一个‘春风亦解纷’!既有风骨,又有情致。云初,你这心境,又进了一层。”
掌院博士张敬之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抚着花白的胡须,脸上满是欣慰的笑容。
“老师。”谢云初连忙起身行礼,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张敬之却没有在意,他缓步走上前,将那团宣纸捡起,重新展开,仔仔细细地品读了一遍,眼中的赞许之色更浓。
“这青衿,指的便是东阳县之事吧?”他笑着问道。
谢云初没有否认,只是低头默认。
“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皆然。”张敬之将那张宣纸小心地放在桌上,拍了拍自己这位得意弟子的肩膀,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那李姑娘,确实风采不凡,假以时日,必非池中之物。你有爱慕之心,亦是人之常情。”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但你要记住,你的路,不在江南,而在京城。那里的风浪,远非这山海城可比。儿女情长,可以是点缀,却绝不能成为你的牵绊。你,可明白?”
“学生,明白。”
谢云初对着张敬之,深深地鞠了一躬。
……
江南,巡抚衙门。
一份加急的密报,被送到了裴玄的书案上。
他没有立刻拆开,只是将手中最后一份关于漕运整改的公文批阅完毕,才净了手,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
而后,他才拿起那封信,一目十行地扫过。
当看到“孟阔接管”、“张万金格杀”、“流民归籍”等字眼时,他那温润的脸上,没有半分意外。
“倒是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上几分。”他放下信,自言自语般地评价了一句。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夜在风满楼,那个慵懒地剥着橘子,却三言两语便将满堂人精都镇住的青衫少年。
“顾长安……”
裴玄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说完,他便将那封密报随手放到一旁,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公文,再次投入到了繁忙的公务之中。仿佛东阳县那场足以震动一方的风波,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件早已尘埃落定、无需再多费心神的小事。
……
临安,顾府。
当顾谦将那封来自山海城的家书读完时,叶婉君正拉着顾灵儿的手,教她做女红。
“怎么样?长安在那边,可还习惯?”她头也没抬,只是关切地问道。
“何止是习惯。”顾谦放下信,脸上满是哭笑不得的表情,“这小子,都快把青麓书院当天捅个窟窿了。”
他将信中的内容,简略地说了一遍。当听到李若曦舌战群儒,又在东阳县为民请命时,叶婉君穿针引线的手微微一顿,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我就知道,若曦那孩子,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她感叹道,“长安能有她陪着,我也就放心了。”
“哥哥好厉害!若曦姐姐也好厉害!”顾灵儿丢下手中的绣绷,跑到顾谦身边,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爹,娘,你们什么时候带我们去山海城看哥哥呀?我想哥哥了,也想若曦姐姐了!”
“我也想哥哥了!”不知何时,顾安年也从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眼巴巴地看着。
看着一双儿女,顾谦和叶婉君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宠溺。
……
巡按御史的行辕内,林铮刚刚批阅完最后一份关于盐税整改的卷宗,只觉得身心俱疲。
一名随行的主簿将一份来自东阳县的简报呈了上来。
林铮只草草扫了一眼,便将其放到了一旁,端起早已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口。
“哼,”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声音里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笑意,“几个半大的孩子,竟比一个七品县令还有用。荒唐。”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传信给东阳县,告诉陈康,让他好自为之。只要不出格,他想做什么,都由他去。这笔功劳,老夫……暂时替他记下了。”
“是。”
……
两日后,东阳县。
顾长安带着李若曦,再次来到了这座焕然一新的县城。
街道比上次干净了许多,两旁店铺的招牌也擦拭一新。曾经满脸麻木的百姓,脸上也多了几分生气。
县衙门口,那面巨大的鸣冤鼓前,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而这一切,都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