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馆?”
沈萧渔刚把最后一口点心咽下去,闻言差点没被噎着。
“我说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好不容易从那堆假惺惺的书呆子窝里出来,不去找个地方清静清静,去棋馆那种老头子才待的地方干嘛?”
李若曦也有些错愕,她看着先生,小声地问道:“先生……是想去手谈一局吗?”
顾长安看着两人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他伸手在李若曦的鼻尖上轻轻刮了一下,又对着沈萧渔挑了挑眉。
“逗你们的。”
顾长安指了指不远处灯火最璀璨、人声最鼎沸的方向,懒洋洋地说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走吧,带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
山海城的夜,是被蜜糖、炭火和万千灯油的香气浸透的。
东市的皮影戏摊子前,孙老头正躲在半旧的白布幔后,熬着嗓子唱念。他干这行当三十年了,一双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稳得像磐石。
竹竿轻挑,那牛皮刻成的影人儿便在灯火下活了过来,飞天遁地,演绎着一出听了不下八百遍的《书生与狐》。
对他来说,这市井百态,比戏文本身更有嚼头。
今晚的看客尤其多。几个蒙童,正为那书生被狐妖迷了心窍而急得跳脚;一对俏生生的小夫妻依偎在一起,看着那才子佳人的戏码,脸上满是笑意。孙老头看着,脸上也满是笑意,手里的活计却丝毫不慢。
就在这时,三个年轻人走到了摊前,瞬间便吸引了周遭所有的目光,连他那唱得嘶哑的嗓子似乎都清亮了几分。
为首的是个提着花灯、抱着剑的绿衫姑娘。那姑娘生得叫一个娇俏,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顾盼之间,带着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勃勃英气,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蓝裙的仙子。
孙老头活了六十年,自诩见过不少大家闺秀,却从未见过这般干净清澈的女子,仿佛山尖上刚化的雪水,不染一丝尘埃。
而走在最后的,是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少年生得俊秀,眉宇间却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慵懒,像是没睡醒,又像是对这满街繁华都提不起半分兴趣。
“老板!”那火一般的绿衫姑娘第一个开口,财大气粗地将几枚铜钱拍在小木箱上,“你这戏里头的书生,怎么看着傻乎乎的?那狐狸精眼睛一眨,他就魂都丢了,还有没有点读书人的骨气了?”
孙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质问弄得一愣,手里的影人儿都慢了半拍。台下的看客也是一阵哄笑。
“姑娘说笑了,”孙老头隔着布幔,赔笑道,“这戏文嘛,讲究个才子佳人,一见钟情。”
“一见钟情个屁!”沈萧渔撇了撇嘴,振振有词,“我话本里看的那些大侠,哪个不是心志坚定,任你什么妖魔鬼怪,都一剑劈了!我看你这书生,就是欠收拾!”
她这番话,说得孙老头是哭笑不得,却也引来一片叫好声,尤其是几个同样觉得书生太窝囊的粗豪汉子。
李若曦拉了拉沈萧渔的衣袖,小声道:“沈姐姐,别为难老伯伯了。”
少女仰起头再看着那布幔上打斗的影子,带着一丝困惑轻声问道:“老伯伯,我有一事不明。您这戏里,为何只有打斗,却没有讲那书生为何要去降妖呢?他是一心求取功名,还是为民除害呢?”
这个问题,比沈萧渔的质问,更让孙老头感到意外。他隔着布幔,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仙子般的姑娘。
对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刁难。
“这……”他一时竟被问住了。他唱了一辈子戏,还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就在孙老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之时,那个一直懒洋洋的青衫少年,却忽然笑了。
“老板,继续唱。”顾长安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丢进了木箱,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我这位朋友,打小在北方长大,见不惯这江南的才子佳人。我这两位妹妹,一个看的是热闹,一个想的是道理。您这出戏,能让她们各有各的乐子,值这个价。”
他顿了顿,又看了一眼李若曦,温声道:“有些故事,不是说给书生听的,是说给台下那些想做一场才子佳人梦的普通人听的。你若事事都求个道理,那这人间,可就半点趣味都没有了。”
孙老头看着木箱里那锭分量不小的银子,又听着这番话,心中一阵敞亮,连忙拱手道:“公子说的是!小老儿献丑,献丑了!”
他清了清嗓子,将醒木一拍,唱得愈发卖力了。
“切,歪理。”沈萧渔嘴上不服气,却没有再搅局,只是抱着剑,津津有味地看起了那“傻乎乎”的书生如何过关斩将。
李若曦则若有所思地看着先生的侧脸,将那句“事事都求个道理,人间便半点趣味都没有了”的话,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一出戏罢,人群渐渐散去。
三人继续前行,很快便被清溪河畔那一片如星河般璀璨的灯火所吸引。
河岸上,早已聚满了前来放河灯的才子佳人。一盏盏莲花状的河灯被点亮,承载着人们的心愿,缓缓汇入河中,形成一条流光溢彩的光带,在漆黑的河面上,蜿蜒流向远方。
“放灯!放灯!我也要放!”沈萧渔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她拉着李若曦,不由分说地就挤到了一个卖河灯的小摊前。
“老板,给我们三盏最好看的!”
很快,三盏精致的莲花灯便到了手中。
沈萧渔拿起毛笔,想了想,在灯壁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一行大字:“愿《剑来》速更!愿天下美食尽入我口!”
写完,她满意地吹了吹墨迹,对着顾长安和李若曦一扬下巴:“你们呢?要求什么?”
李若曦却没有立刻动笔。她捧着那盏小小的莲花灯,看着河面上那缓缓流淌的光带,神情有些恍惚。她想起了魏爷爷,想起了顾家的伯父伯母,想起了先生……有太多太多的人,她想为他们祈福。
最终,她的笔尖落下,只在灯壁上,用娟秀的小楷,认认真真地写下了六个字。
“惟愿……爹娘安康。”
顾长安一直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当看到那八个字时,他那总是带着几分慵懒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先生,您不写吗?”李若曦写完,抬起头,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的愿望,太大了,这小小的灯,装不下。”顾长安笑了笑,随口胡诌道。
他拿起那盏空白的河灯,没有写任何字,只是走到水边,用火折子,先帮沈萧渔的灯点亮了烛火。
“去吧去吧!我的美食!”沈萧渔兴奋地将河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他又走到李若曦身边,为她点亮了那盏承载着最朴素心愿的莲花灯。
李若曦没有立刻将灯放入水中,而是转过头,看着先生。
“先生,您真的……没有愿望吗?”
顾长安看着她,看着那双在烛火映照下,比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心中微微一动。
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手,轻轻地覆在了她捧着河灯的小手上。
“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他的声音很轻,像晚风拂过水面,只在少女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李若曦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她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他。只是在他的引导下,将那盏承载着两人共同心愿的河灯,缓缓地、轻轻地,放入了那条流淌的光河之中。
两人看着那盏灯,随着水波,摇曳着,渐渐远去,汇入那片璀璨的星海,谁也没有再说话。
一旁的沈萧渔早已放完了灯,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河景。她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月光下,河灯旁,少年与少女的身影安静而美好。
她撇了撇嘴,不同于以往的,此刻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万分万分万分的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