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福寺,方丈禅房。
与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奢华大气不同,这间作为寺院核心的禅房,布置得异常简单。
一桌,一椅,一蒲团。
一炉,一香,一古卷。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宁静而祥和。
辩机盘膝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壶嘴正冒着袅袅的热气。
他在等。
等那个名动天下,被誉为“仙子”的女人。
不多时,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方丈,师仙子到了。”门外,传来知客僧恭敬的声音。
“请她进来。”辩机声音平淡。
“吱呀——”
禅房的木门被缓缓推开。
一道白衣胜雪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那一瞬间,仿佛整个禅房的光线,都为之一亮。
来人身穿一袭素白的长裙,不施粉黛,却胜过人间无数绝色。她的容颜,清丽绝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广寒仙子,让人不敢直视,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她的气质,更是空灵出尘,仿佛与这方天地都融为了一体,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道韵”。
她的背上,背着一柄用粗布包裹的古朴长剑,正是慈航静斋的镇派神兵——色空剑。
她,便是师妃暄。
当世最杰出的两位年轻高手之一,慈航静斋的当代传人,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妃暄仙子”。
师妃暄走进禅房,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那个盘膝而坐的年轻僧人身上。
四目相对。
师妃暄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到了一双怎样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邃如星空,平静如古井,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的无上至理。
当被这双眼睛注视时,师妃暄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所有的心思,仿佛都被瞬间看穿,无所遁形。
她那颗早已进入“剑心通明”,古井不波的道心,在这一刻,竟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好可怕的男人!
仅仅一个眼神,就差点让我的道心失守!
师妃暄心中骇然,连忙收敛心神,抱元守一,这才勉强抵挡住那股无形的精神压力。
她对着辩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江湖晚辈之礼,声音清冷如玉珠落盘。
“慈航静斋师妃暄,见过辩机法师。”
“仙子客气了,请坐。”
辩机微微一笑,伸手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他亲自提起茶壶,为师妃暄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清茶。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师妃暄道了声谢,跪坐下来,却没有碰那杯茶。
她此来,不是为了品茶论道的。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
“法师可知,妃暄今日为何而来?”师妃暄开门见山,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审问的意味。
“略知一二。”辩机呷了一口茶,神色淡然,“无非是觉得贫僧行事乖张,状若妖邪,恐会为祸天下,所以特来‘降妖除魔’,对也不对?”
师妃暄闻言,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将她的来意,猜得如此通透,而且还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道:“法师既知,妃暄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法师身负神通,本是佛门之幸。但近日来,法师先是与高阳公主传出风闻,后又在天策府大展神威,搞得整个长安城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法师可知,你如今,已是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你的每一个举动,都可能引来无法预料的后果,甚至……为这刚刚安稳了没几年的天下,再次带来动荡与战火!”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充满了大义凛然的味道。
这便是慈航静斋最擅长的手段——占据道德的制高点,用“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大义,来压迫对手,让对方在道义上,先输一筹。
若是换了旁人,面对师妃暄这番义正言辞的指责,恐怕早已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了。
然而,辩机听完,却只是笑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正气,仿佛化身正义使者的绝美仙子,摇了摇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天真而又可笑的孩子。
“仙子此言,差矣。”
“大错,特错。”
师妃暄眉头一蹙:“妃暄愿闻其详。”
辩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热气,慢悠悠地说道:“仙子可知,天地为何?”
师妃暄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回答道:“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然也。”辩机点了点头,“那仙子又可知,圣人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此话何解?”
师妃暄再次皱眉:“此言意指,天地看待万物,并无亲疏之别,一视同仁,任其自生自灭。”
“说得好!”辩机抚掌赞叹,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无比的锋芒!
“既然天地视万物为刍狗,任其自生自灭。那你慈航静斋,又凭什么,以‘代天选帝’为己任,肆意插手皇权更迭,搅动天下风云?”
“你们口口声声为了天下苍生,可隋末乱世,饿殍遍野,民不聊生,你静斋在何处?杨广昏庸无道,你们为何不选一位明君取而代之?”
“直到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你们才姗姗来迟,打着‘代天选帝’的旗号,将一本《长生诀》和一枚邪帝舍利作为筹码,在各大门阀之间左右逢源,挑起纷争,坐收渔翁之利!”
“你们选出了李世民,看似是为天下带来了太平。可这太平的背后,是多少英雄豪杰的鲜血与白骨?是多少门阀势力的妥协与交易?”
“你们所选的,真的是‘天命’吗?还是说,只是选出了一个,最符合你们慈航静斋利益的‘代理人’?!”
辩机的声音,一句比一句响亮,一句比一句诛心!
他所说的,全都是慈航静斋从不示人的阴暗面,是她们那块“天下为公”牌坊之下,最肮脏的政治投机!
“你……你胡说!”
师妃暄被这番离经叛道的言论,冲击得俏脸煞白,娇躯微颤。
她自下山以来,所到之处,无不是鲜花与掌声,所有人都将她奉若神明,对她言听计从。
她何曾听过如此大胆,如此直白,如此……一针见血的剖析与指责?!
“我胡说?”辩机冷笑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嘲弄与不屑。
“那我问你,若天下太平,人人安居乐业,你慈航静斋的‘道’,还有何用武之地?”
“若帝王英明神武,乾纲独断,你慈航静斋的‘帝师’之位,又将置于何地?”
“所以,你们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真正太平的盛世,而是一个需要你们来‘维持平衡’的乱世!你们需要的,也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千古一帝,而是一个需要你们来‘辅佐’的听话君王!”
“你们,才是这天下,最大的乱世之源!”
“住口!”
师妃暄终于再也无法保持那份空灵与淡然,猛地站起身,拔出了背后的色空剑!
“锵!”
剑鸣如龙吟!
一股清冷、锋锐、仿佛能斩断世间一切烦恼的无上剑意,冲天而起!
“妖僧!你巧言令色,颠倒黑白,妄图以魔心揣度我静斋济世救民之本愿!”
“今日,妃暄说不过你,便只能用手中之剑,来斩你这妖邪,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她的眼中,再无半分清明,只剩下被戳破伪装后的恼羞成怒!
辩机看着她那副气急败坏的模样,却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说不过,就动手。”
“看来,仙子的养气功夫,也不过如此。”
“你的道心,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