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弘福寺被一种山雨欲来的寂静笼罩。白日里香客绝迹,夜间更是守卫森严,名义上是保护,实则是软禁。辩机所在的禅院外,隐约可见禁军巡逻的火把光影晃动。
禅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忽长忽短。
高阳公主来了。
她没有穿平日喜爱的华美宫装,只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眼圈微微红肿,显然是哭过。她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踏入了这间充满了无形压力的禅房。
辩机依旧穿着那身略显陈旧的僧袍,盘坐在蒲团上,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向门口那个身影单薄、强作镇定的女子。
“你来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高阳公主走到他面前,将食盒轻轻放在矮几上。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又爱又恨,如今更添了无数复杂情绪的男子。他的眉眼依旧俊朗,气质依旧出尘,可她知道,这副皮囊下藏着的是何等惊世骇俗的力量,何等桀骜不驯的灵魂。
“我……我带了些你爱吃的素斋。”高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点心和小菜,还有一壶温好的素酒。“可能是……最后一顿了。”
她说出这句话时,声音哽咽,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顺着光滑的脸颊滑落。她努力想忍住,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这几日,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父皇的震怒,宫中的流言蜚语,对眼前之人命运的担忧,以及那份她自己都理不清的情愫,几乎要将她压垮。
辩机没有去看那些食物,他的目光落在高阳梨花带雨的脸上,依旧平静。
“公主殿下不必如此。”他淡淡道,“贫僧乃方外之人,口腹之欲早已淡泊。至于最后一顿……倒也未必。”
高阳猛地抬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未必?辩机,你知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兵马?父皇他……他是真的动了杀心!袁天罡亲自布阵,连斩妖剑都请出来了!你……你难道一点都不怕吗?”
她的语气带着急切和不解,甚至有一丝埋怨。她希望看到他有一丝慌乱,一丝恐惧,那样至少证明他还是个“人”,而不是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的“佛”或“魔”。
辩机轻轻摇了摇头,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但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高阳以为是错觉。
“怕?”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字,仿佛在品味其含义,“贫僧若怕,当初就不会踏入这长安城,更不会……认识公主殿下。”
他这话说得平淡,却让高阳的心猛地一揪。认识她,是他灾祸的起源吗?
“那你……”高阳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哀求,“你走吧!以你的本事,现在离开还来得及!天涯海角,总有容身之处!我可以帮你……”
“走?”辩机打断了她,目光深邃地看着她,“走了,便是认输。走了,便是坐实了‘妖僧’之名。走了,这天下虽大,却再无贫僧立锥之地。”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贫僧的路,从来不在逃跑上。”
高阳看着他决绝的神情,心中一阵绝望。她知道,自己劝不动他了。这个男人的意志,如同磐石,不可转移。
泪水流得更凶了,她无力地跌坐在对面的蒲团上,肩膀微微抽动。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低声啜泣着,“我们明明……明明没有……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你……”
她指的是当初草庐之事,那场无中生有的“捉奸”。那也是她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结。
辩机看着她哭泣的模样,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下,她褪去了平日的骄纵与明媚,显得如此脆弱而无助。他心中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他伸出手,并非去握她的手,而是用僧袍的袖角,动作略显生硬地,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他的指尖隔着布料,能感受到她肌肤的温热和湿意。
“别哭。”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丝,“眼泪,改变不了任何事。”
高阳感受到他这罕见的、略带笨拙的安抚,心中更是酸楚难当。她抬起泪眼,痴痴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辩机……”她唤着他的名字,带着无尽的眷恋与不甘。
辩机收回手,目光与她相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记住贫僧的话。”
“过几天,请你看一场烟花。”
“那一刀下去,你我尘缘已尽。”
“以后,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唐公主,我是……方外之人。再无瓜葛。”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扎在高阳的心上。再无瓜葛……他说得如此轻易,如此决绝!
“不……”高阳下意识地摇头,还想说什么。
但辩机已经闭上了眼睛,重新恢复了打坐的姿态,仿佛入定老僧,不再理会外界一切。
“时辰不早,公主殿下请回吧。”
“这顿‘最后的晚餐’,贫僧心领了。”
他下达了逐客令。
高阳看着他闭合的双眼,那疏离淡漠的神情,将所有哀求、所有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自取其辱。
她缓缓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咬着嘴唇,提起那个几乎未动的食盒,一步一步,踉跄地走出了禅房。
门外,夜风冰冷,吹在她泪痕未干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禅房内,辩机依旧闭目盘坐,只有那盏孤灯的火焰,随着门开合带入的气流,轻轻摇曳了一下。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