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九月的阳光透过百老汇区一栋老建筑的落地窗,在李萱的笔记本上投下光斑。她咬着笔杆,盯着讲台上那位银发老太太——玛格丽特·韦斯特,李·斯特拉斯伯格的嫡传弟子,今年七十三岁,眼神锐利得能剖开每个演员的灵魂。
“李。”玛格丽特突然点名,英语带着优雅的英伦腔,“昨天我布置的观察作业,你观察了什么?”
李萱“腾”地站起来,脑子飞速运转。观察作业要求他们观察一个陌生人,并模仿其肢体语言和微表情。她昨天光顾着倒时差和兴奋地逛时代广场,完全把作业忘在了脑后。
“我观察了...”她急中生智,“观察了中央公园喂鸽子的一位老奶奶。她穿红色外套,动作缓慢但精准,每撒一把玉米粒,都会偏头倾听鸽子的咕咕声,仿佛在和它们对话。”
其实这是她瞎编的,但玛格丽特点点头:“描述她的手指动作。”
李萱心里一咯噔,硬着头皮继续编:“她的手指有些关节炎的变形,但撒玉米粒时很轻柔,像在撒花瓣...拇指和食指会轻轻捻动,仿佛在计算数量。”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玛格丽特忽然笑了:“很好的观察。但李,你漏了一个细节——你说她穿红色外套,那是什么红?正红?酒红?还是带橙调的砖红?”
李萱傻眼了。这老太太也太严格了吧!
“是...是带点橘色的红。”她胡乱说。
“错。”玛格丽特走到窗边,指着楼下街道,“昨天中央公园下雨,根本没有人喂鸽子。而且你说的那种红色外套,是去年春季的款式,这个季节看不到。”
全场低笑。李萱脸涨得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
“不过,”玛格丽特话锋一转,“你编造的这个人物很有画面感,说明你有想象力。作为演员,想象力很重要,但观察是想象力的基础。这周的作业加倍——观察五个不同年龄、职业的人,写详细报告。”
李萱耷拉着脑袋坐下。旁边的日本演员山本健悄悄递来一张纸条:“别难过,她上周说我演愤怒像在便秘。”
李萱差点笑出声,赶紧捂住嘴。抬头时,发现坐在斜前方的戴言正看着她,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下课后,李萱垂头丧气地收拾东西。戴言走过来:“一起去吃午饭?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咖啡馆。”
“戴老师,我今天是不是特丢人?”李萱哭丧着脸。
“还好。”戴言语气平淡,“玛格丽特对谁都严格。去年有个拿过托尼奖的演员,被她批得当场哭出来。”
“真的?”李萱心里平衡了点。
“嗯。但她严格是因为重视。”戴言递给她一本笔记本,“这是我去年上她课的笔记,你可以看看。”
李萱接过,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表演方法和角色分析,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戴老师,您这笔记可以出版了!”
“有用的东西就记下来。”戴言说,“走吧,边吃边聊,下午还有即兴练习,你需要补充能量。”
咖啡馆里,李萱一边啃三明治,一边翻戴言的笔记。突然,她看到一页上写着:“情感记忆练习——童年最恐惧的时刻。”
她抬头:“戴老师,您童年最恐惧的是什么?”
戴言搅拌咖啡的动作顿了一下:“为什么问这个?”
“就是好奇...”李萱挠头,“如果您不想说就算了。”
戴言沉默片刻:“七岁时,我母亲重病住院,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一个人在家住了三天,每晚都害怕有人敲门。”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李萱能想象那个画面——小小的戴言,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和未知的恐惧。
“那您后来演戏时,用过这个记忆吗?”
“用过。”戴言点头,“演《暗夜行者》里那段独自等待杀手上门的戏,就是调动了这个记忆。”
李萱肃然起敬。这就是方法派的精髓——用真实的情感记忆,注入虚构的情境。
“那我应该挖掘什么样的记忆呢?”她自言自语。
“你有的。”戴言看着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宝藏,只是需要勇气去挖掘。”
下午的即兴练习课上,玛格丽特给出了一个场景:火车站离别,不能说话,只能用肢体和表情表达。
李萱抽到的搭档是法国演员让-皮埃尔,一个金色卷发的帅哥,据说刚拿下戛纳最佳新人。场景设定是:女孩要出国留学,男孩来送行,两人都知道这可能是永别。
音乐响起,李萱深吸一口气,进入状态。
她没有夸张地哭泣或拥抱,而是选择了克制的表达——整理对方的衣领,手指微微颤抖;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塞给对方,书上贴着便签;最后转身离开时,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
让-皮埃尔的表演也很细腻:他想追上去,却只迈出半步;低头看那本书,发现是自己提过想读的;翻开书页,里面夹着一张两人的合照。
三分钟结束,教室里响起掌声。玛格丽特点评:“李,你的表演有一种东方人的含蓄美。特别是整理衣领的细节——那是想触碰又收回手的爱意。”
李萱松了口气。但玛格丽特接着问:“你调动了什么记忆?”
“我...”李萱想了想,“我想起了高中毕业时,暗恋的男生送我回家。我们一路都没说话,最后他在我家楼下说‘再见’,我说‘嗯’。然后他转身走了,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他的背影。”
“真实的经历?”
“嗯。”李萱点头,“后来听说他出国了,我们再也没见过。”
玛格丽特满意地点头:“真实的情感永远最打动人心。让-皮埃尔,你的反应也很好,但有些过于法国式的浪漫了。在这个情境里,东方人的克制和法国人的外放形成了有趣对比。”
下课后,让-皮埃尔主动找李萱交流:“李,你的表演很特别。有没有兴趣合作?我朋友在筹拍一部中法合拍短片。”
李萱眼睛一亮,正要回答,戴言走了过来:“让-皮埃尔,抱歉打断。李萱,玛格丽特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让-皮埃尔识趣地离开。李萱紧张地问:“戴老师,我是不是又做错什么了?”
“应该不是坏事。”戴言说,“我陪你去。”
玛格丽特的办公室里堆满了书和影碟。老太太摘下眼镜,示意他们坐。
“李,我看了你申请时提交的表演视频,《边城》的那段独白。”玛格丽特开门见山,“技术上还有很多不足,但有一种...原始的感染力。这是很多训练有素的演员反而失去的东西。”
李萱屏住呼吸。
“下个月,百老汇有个实验话剧项目在选角,导演是我的学生。”玛格丽特递给她一份资料,“一个亚裔女性的角色,戏份不多,但很有挑战性。你有没有兴趣试试?”
李萱接过资料,手有些抖。百老汇?实验话剧?这完全在她的计划之外!
“可是我英语还不够好...”她诚实地说。
“这正是你需要挑战的。”玛格丽特说,“演员要走出舒适区。戴言去年也参加过这个导演的戏,你可以问他经验。”
李萱惊讶地看向戴言。戴言点头:“确实参演过三个月。很锻炼人,尤其是对非英语母语的演员。”
从办公室出来,李萱还处于震惊状态:“戴老师,您觉得我能行吗?”
“试镜而已,不行也没什么损失。”戴言说得轻松,“但如果你真想在国际舞台发展,这是个好机会。”
当晚,李萱在公寓里研读话剧剧本。这是个关于移民家庭的故事,她要试镜的角色是第二代华裔女孩,夹在传统文化和美国价值观之间挣扎。戏份只有三场,但每场都是情感爆发点。
正头疼时,门铃响了。是戴言,手里提着外卖袋:“猜你没时间做饭,带了中餐。”
“戴老师您真是救星!”李萱感动得快哭了。
两人坐在小餐桌前吃饭,戴言自然地开始帮她分析角色:“这个女孩的矛盾在于,她既想融入美国社会,又无法割裂与华人社区的连结。你的表演难点在于,要让西方观众理解这种文化撕裂感。”
“那我该怎么处理那场和父亲争吵的戏?”李萱指着剧本,“她骂父亲‘老古董’,但马上又后悔...”
“试试用双语。”戴言建议,“激动时说英语,后悔时切换成中文。语言的转换本身就能体现身份认同的混乱。”
李萱茅塞顿开。这就是经验啊!
接下来的一周,李萱进入了疯狂模式:白天上工作坊课程,晚上准备话剧试镜,还要完成玛格丽特布置的观察作业。她真的去观察了五个人——地铁售票员、咖啡师、流浪汉、华尔街上班族、幼儿园老师,写了详细报告。
第二次课上,玛格丽特看到她的报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很好。特别是对流浪汉的观察——你注意到他擦鞋的动作很有仪式感,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掌控的尊严时刻。”
戴言在旁边低声说:“进步很快。”
李萱心里甜滋滋的。
试镜前一天,发生了一个意外。李萱在排练时扭伤了脚踝,虽然不严重,但走路一瘸一拐。小杨急得团团转:“萱姐,要不跟导演改期?”
“不行,百老汇的导演日程很满,改期可能就没机会了。”李萱咬着牙冰敷脚踝,“戴老师,您觉得我这样能试镜吗?”
戴言蹲下来检查她的脚踝:“疼得厉害吗?”
“能忍。”
戴言沉思片刻:“也许可以把这个伤融入表演。你试镜的角色本来就有种‘步履蹒跚’的内在状态,外在的伤反而可能成为助力。”
李萱眼睛一亮:“您是说...”
“把疼痛转化为角色的疼痛。”戴言点头,“但要注意分寸,不能让人觉得你在刻意卖惨。”
试镜当天,李萱一瘸一拐地走进排练厅。导演是个四十多岁的白人女性,叫艾米丽,看起来干练而严肃。
“你的脚?”艾米丽皱眉。
“昨天排练时扭伤了,不影响表演。”李萱努力站直。
试镜开始。第一场是日常对话,李萱用略带口音的英语演绎,自然流畅。第二场是情绪戏,她按照戴言的建议,在激动处用快速的美式英语,后悔时切换成带着中文腔调的英语,效果很好。
第三场是最难的独白——女孩在唐人街和后巷的垃圾桶旁,对想象中的母亲说话。剧本提示这里应该有肢体动作,但李萱的脚伤限制了移动。
她灵机一动,干脆坐了下来,背靠墙壁,把独白变成了一种疲惫的倾诉。声音从开始的激动,逐渐变成喃喃自语,最后几乎听不见。但那种绝望感,反而更强烈了。
表演结束,房间里安静了几秒。艾米丽放下剧本:“很有意思的处理。为什么选择坐着演?”
“因为...”李萱诚实地说,“我的脚确实疼,但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这个女孩在那一刻已经累得站不起来了。她的挣扎是内在的,不需要通过大动作来表现。”
艾米丽和旁边的副导演交换了眼神:“等通知吧。另外,你的英语还需要加强,有些发音不够清晰。”
走出排练厅,李萱长舒一口气。无论结果如何,她已经尽力了。
戴言在门外等她:“怎么样?”
“不知道,让等通知。”李萱苦笑,“但艾米丽说我的英语要加强。”
“这是事实。”戴言毫不客气,“从明天开始,每天跟我练一小时口语。”
“真的?”李萱惊喜。
“嗯,反正我也要练。”戴言转身走开,耳朵又有点红。
回公寓的地铁上,李萱靠着车窗小憩。手机震动,是赵姐发来的消息:“萱萱,国内有个突发情况——原定和你竞争金鸡奖最佳女主角的周韵,被爆出税务问题,可能退出评选。你的机会大了!”
李萱瞬间清醒。她记得原着中确实有这个事件,但发生得更晚。周韵的税务问题其实是被对家陷害的,后来虽然澄清,但错过了评奖期。
她迅速回复:“赵姐,先别高兴。周韵老师是我很尊重的前辈,这个时候我们应该保持低调,不要发表任何评论。另外,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悄悄提醒她的团队注意一下三年前的某个海外账户,可能有问题。”
这是她基于“预知”的提醒,尽量说得隐晦。
赵姐很快回复:“明白了,做人留一线。不过萱萱,你怎么知道她海外账户的事?”
“听行业前辈闲聊过。”李萱编了个理由,“总之咱们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放下手机,李萱看着地铁窗外飞驰的黑暗隧道。纽约、百老汇试镜、金鸡奖、中法合拍剧...她的世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大。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个决定——成为一个真正的演员,而不只是明星。
地铁到站,李萱一瘸一拐地下车。站台上,戴言居然在等她。
“戴老师?您不是先回去了吗?”
“想起来有东西给你。”戴言递给她一个护踝,“专业运动用的,比普通的好。”
李萱接过,心里暖暖的:“谢谢戴老师...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戴言沉默了几秒,地铁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因为你是值得被认真对待的演员。”
说完,他转身走向出口。李萱站在原地,护踝还带着他的体温。
纽约的秋夜微凉,但她的心很暖。前方还有无数挑战,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而那个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男人,也许不只是“前辈”那么简单。
但她现在不想深究。演员的路还长,她要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