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杉矶的夜,与南港的潮湿全然不同。这里的空气干燥、清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沙漠气息,即便是深夜,也无法彻底冷却被加州阳光炙烤了一整天的柏油路面。光,是这座城市永恒的主题。即便是午夜,比佛利山庄的豪宅区依旧灯火通明,每一盏灯都像是主人财富与地位的无声宣告,将夜空染成一片暧昧的橘粉色。
霍顿就坐在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里,停靠在半山腰一个可以俯瞰整个山谷的观景点。他没有开灯,整个人都隐匿在车内的黑暗中,像一块融入夜色的礁石。车窗半开,晚风卷着远处派对隐约传来的爵士乐和山间植物的清香,吹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指间夹着一支雪茄,但并未点燃,只是任由那昂贵的烟草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沉淀,如同他此刻翻涌不休的心绪。
离开南港那片混乱的泥潭,回到这个他所熟悉的世界,并没有带来预想中的平静。恰恰相反,当飞机降落在洛杉矶国际机场,当他重新呼吸到这片土地上熟悉的、混杂着金钱与欲望味道的空气时,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风暴,开始在他内心深处酝酿。
那段从孟絮絮处获得的、记录着荣宁唐前夫死亡真相的视频,像一根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了他记忆的深处。视频里,荣宁唐那张在丈夫垂死挣扎时流露出的、混杂着解脱与狂喜的脸,与他记忆中那个温柔、脆弱、楚楚可怜的形象,发生了剧烈的、毁灭性的冲撞。
他曾以为,自己是她的救赎者,是将她从不幸婚姻中解救出来的骑士。他甚至为自己亲手策划并执行了那场“意外”车祸,而感到一种扭曲的、为爱牺牲的悲壮。可现在,他才惊觉,自己不过是一件被精心挑选、用后即弃的工具。一把刀,锋利,好用,并且足够愚蠢。
这种被愚弄、被利用的感觉,比任何肉体上的伤害都更令他感到屈辱和愤怒。他,霍顿,这个在华尔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习惯了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男人,竟然被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长达数年之久。这不仅仅是情感上的背叛,更是对他智商和尊严的无情践踏。
他必须搞清楚一切。不是为了那个已经死去的男人,也不是为了虚无缥的正义,而是为了他自己。他要亲手撕开荣宁唐那张完美无瑕的伪善面具,看看底下究竟藏着怎样一个腐烂、恶毒的灵魂。
调查,在不惊动荣宁唐的前提下,悄然展开。
霍顿的人脉和资源,如同一个庞大而精密的地下网络,在洛杉矶的上流社会中无声地运作起来。他没有惊动任何与荣宁唐有直接商业往来的人,而是从最外围、最不起眼的角落开始渗透。
第一份资料,来自于一个早已退休的私家侦探。这位老侦探曾在三年前,受荣宁唐前夫——理查德·温斯顿的委托,对荣宁唐进行过一次短暂的婚内调查。当时,理查德察觉到妻子的些许异常,但调查并未发现任何实质性的出轨证据,只记录下荣-唐频繁出入一些慈善晚宴、艺术品拍卖会,与各界名流交好,行为举止堪称完美妻子的典范。
然而,在这份看似平平无奇的报告附件里,霍顿发现了一张被忽略的清单。清单上罗列了荣宁唐在理查德不知情的情况下,私下购入的多处小型房产和信托基金,资金来源皆是她婚前的个人财产,操作手法极为隐秘,完美地规避了夫妻共同财产的法律范畴。
这本身并不违法,但一个深爱丈夫、满足于现有生活的女人,为何要如此处心积虑地为自己铺设后路?这不像是一个妻子在为婚姻的未来做打算,更像是一个投资者,在为即将到来的“风险”进行资产剥离和风险对冲。
霍顿的指节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节奏越来越快。他拨通了另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是他安插在某家瑞士银行的高级客户经理。
“我需要一份关于理查德·温斯顿先生生前最后半年的详细财务流水,以及他名下所有保险合同的受益人变更记录。最高权限,不计代价。”
几个小时后,一份经过高度加密的文件传到了他的私人服务器。当霍顿解开文件,看到其中的内容时,他嘴角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
理查德的财务状况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半年,出现了极其诡异的波动。作为一名资深的艺术品投资人,他竟然在短短几个月内,高价抛售了多件极具升值潜力的藏品,并将所得资金大量投入了几个由荣宁唐推荐的、风险极高的初创科技公司。这些投资,在理查德死后不久,便因为各种原因宣告失败,巨额资金血本无归。
而那些保险合同,更是触目惊心。理查德名下所有的人寿保险、意外伤害险,总保额高达九位数,其唯一受益人,都在他死前的三个月内,从他的独生子,悄然变更为了他的妻子——荣宁唐。
巧合?霍顿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个词,随即被他以一种近乎暴力的轻蔑给碾碎。这个世界上没有这么多巧合。所有的巧合,不过是精心设计的必然。
荣宁唐就像一个最高明的精算师,在理查德生命的最后阶段,以一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掏空了他的资产,并将他的死亡价值,最大化地转移到了自己名下。这盘棋,她下得冷静、精准,且毫无人性。
霍顿感到一阵反胃。他曾以为自己导演了一场悲剧,却原来只是这出惊悚剧里一个被蒙蔽了双眼的配角。他拿起那支未点燃的雪茄,狠狠地将其在车内的烟灰缸里碾碎,棕色的烟丝碎末散落一地,像他此刻支离破碎的认知。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一把能够彻底撬开荣宁唐龟壳的锤子。
这一次,他将目光投向了荣宁唐的人际关系。他让手下的人梳理了荣宁唐在洛杉矶社交圈的所有关系网,从与她一同做瑜伽的贵妇,到为她打理花园的园丁,再到她时常光顾的餐厅侍者。他要构建一个360度的视角,来审视这个女人生活的每一寸肌理。
很快,一些看似琐碎却暗藏玄机的信息汇集而来。
一名被辞退的女佣在拿到一笔丰厚的“封口费”后,透露了一个细节。她说,在理查德先生去世前的一段时间,荣宁唐夫人开始迷恋上一种非常小众的东方香料,每天都要在卧室里熏燃。那种香味很特别,闻久了会让人头脑昏沉,精神不济。而理查德先生,恰恰在那段时间里,精神状态变得极差,经常在白天也昏昏欲睡,甚至在开车时出现过几次短暂的失神。
另一条线索,来自理查德生前的主治医生。这位医生在霍顿以“家族友人”身份进行的“友好拜访”和一张不记名银行卡的暗示下,终于吐露了实情。理查德在死前被诊断出患有早期的脑部肿瘤,虽然并非绝症,但需要立刻进行手术和化疗。而荣宁唐,作为他的妻子,却以“不愿让理查德承受手术痛苦,希望他能在最后的时间里享受生活”为由,说服了理查德放弃积极治疗,转而选择保守的姑息疗法。
“她告诉我,她爱他,胜过一切。她愿意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无论多短。”医生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语气中还带着一丝被感动的唏嘘,“我从没见过如此深情的妻子。”
深情?
霍顿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哪里是深情,这分明是最高明的心理操控。她利用理查德对她的爱与信任,利用医生对“临终关怀”的职业伦理,巧妙地剥夺了理查德活下去的可能。她不是在陪伴他走向死亡,她是在亲手将他推向死亡的深渊,并且,还要为自己塑造一顶“情深义重”的光环。
一桩桩,一件件,像是无数块冰冷的拼图,在霍顿的脑海中逐渐拼接完整。一个贪婪、冷血、精于算计、擅长伪装的女人形象,从迷雾中缓缓浮现,轮廓越来越清晰。她对情感的利用,对人性的洞悉,对规则的把玩,都达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程度。
她不是什么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一条盘踞在财富之上的毒蛇,任何靠近她的人,都可能成为她的猎物,或是下一个被她利用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