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时,成涛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热奶茶走到了她的座位旁。
“怎么了?看你今天好像有心事。”他担忧地将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轻轻地放在了她的桌上,希望能缓解她疲惫的神色。
看到成涛那张干净真诚的脸,孟絮絮的内心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困扰,似乎要将心中所有的疑问都向他请教,于是她抬起头,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把自己心中的困惑带着点儿模糊不清的意味向他一一问了出来,毕竟他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信任和交流的人。
“成涛哥,”她组织了一下语言,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如果一批化工品的市场价格一直很稳定,但其进出口贸易额却在短期内出现剧烈且不合常理的波动,这背后可能是什么原因?”
她没有提码头,也没有提具体的账目,只是将这个问题当成一个纯粹的学术性案例来探讨。
但当他听了这句话后,不由得愣了愣,随后推了推眼镜,又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本科和硕士读的恰好就是国际贸易和金融专业,这正是他的强项。
“你这个问题问对人了。”他拉开孟絮絮旁边的椅子坐下,开始娓娓道来:“单纯从贸易角度讲,这种情况确实不常见,但如果把‘税务’这个变量加进去,很多看似不合理的事情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税务?”孟絮絮的眼睛亮了一下。
“没错。”成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特别是对于海运货物,很多地方为了吸引外资和促进港口经济,会出台一些特殊的税收优惠政策,比如有一种叫‘印花税补贴’或者‘地方税收返还’的政策,简单来说就是你在这里产生的交易额越大,政府返还给你的税款就越多。”
他拿起笔,在孟絮絮的草稿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流程图。
“你看,假设这批化工品的真实价值是一百万,但操作者却可以伪造一份价值一千万的虚假贸易合同。货物正常进出港,但资金流却走的是1000万的账,海关和税务部门看到的是这份1000万的合同并据此征税,然后地方政府会根据这个1000万的交易额将一部分税款以补贴或奖励的形式返还给这家公司,这一进一出之间产生的巨额差价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入了某些人的口袋。”
“这种操作在行业内有一个术语,叫做‘骗税’。”
随着成涛话音刚落,孟絮絮脑海中那一丝疑问的雾霭,被成涛的闪电般的言语一道道地劈开,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
这批账目中那些莫名其妙的巨额资金涌入和流出完全不是真实贸易的结果,而是某些人精心设计,利用地方税收政策和国家补贴的空子。
这下子就更蹊跷了,这么大的资金异常,难道公司的财务系统和银行的监管系统都被蒙住了吗?
“这是一种更高明的手段。”成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真正高明的操作者不会让这笔钱直接进入自己的账户,而是会注册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空壳公司,通过复杂的多角贸易和关联交易将这笔资金反复拆分、转移和合并。最后再以合法的投资或分红形式流回真正的受益者手中。
这些受益者的名字通常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白手套’,是用来顶罪的幌子,想要顺着这条线索查到幕后的真正主使非常困难,这就像一座冰山,我们能看到的永远只是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小角,水面下的部分庞大而黑暗,轻易触碰不得。”
一看到孟絮絮那副对某个事情深有所思的神色,成涛就误以为她只是对这个商业案例的分析感兴趣,便半开玩笑地接着补充了一句:“这也算是离我们普通人生活又远了一段天涯了。”“可叹他们的法学造诣之高,甚至连警方都拿他们没办法。
他们总能从法律的缝隙中找出一线希望,把证据链做得一丝不苟、天衣无缝。但是,如果你真的进了外贸公司,就千万别对这种账目操作多管闲事。装作没看见就行了,免得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他却一本正经地云淡风轻地说着,却不知道他口中的那座庞大而黑暗的“冰山”,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具体而危险的形态横亘在孟絮絮面前,像一道道利剑似的冷光在她的心头划过,令人不寒而栗。
不经意间,她已将一只脚踏入了那片冰山下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沼泽,似乎这是她一生中不该做、不该经历的,如今却不可避免地被她自己推向前台。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最深处的幽暗中,她曾最熟悉、最依赖的身影,被无数双看不见却异常坚韧的手,死死地拽进了一个脏兮兮的、老天也拉不上来的泥潭里,越拽越深。
梁少淮确实被“提拔”了。
但这个提拔却不是陈桂芳想象中的光宗耀祖,他没有成为管理者,也没有承包船队,只是从一个在阳光下流汗的普通装卸工变成了一个在黑夜里运送“特殊货物”的司机。
秦川将那辆蓝色小货车以及城西废弃旧仓库的钥匙都交给了他,从此他的工作就是在每个月固定的几个深夜独自一人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木箱从码头的秘密通道运出,送到那个无人问津的旧仓库里。
他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秦川也不许他问,他只需要开车、卸货、拿钱,每次完成任务后,秦川都会给他一笔远超正常工资的丰厚“辛苦费”。
梁少淮明白,这种“生意”不是什么正经买卖,但更令他毛骨悚然的是,他能猜到那些看似简单的货物很可能是走私违禁品,或者是通过非法渠道洗白的赃款。
他曾反抗过、挣扎过,然而在夏婼那部存有他们多段亲密视频的手机面前,他的所有抵抗都显得如此无力。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夏婼当时是这样对他说,脸上带着胜利者的残忍微笑:“一是你老老实实替秦川办事,这样我们三个人都能相安无事;二是你选择报警,然后我把这个视频发给你那个宝贝妹妹,也会发到码头的工作群里。你自己选。”
他没得选。
为了孟絮絮,他可以放弃尊严、出卖身体,自然也可以出卖灵魂。
他开始频繁地夜不归宿,不再住在海南区所谓的“公寓”,而是与夏婼一起住进了秦川为他们安排的位于市中心的一间高档酒店套房。
只有将当下每一步的走向都如了她的意,解了她的恨,才能消除夏婼的顾虑,才能真正让絮絮安全,尽量摆脱骚扰。
但他深深地明白,这一刻再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都可能会激化夏婼的怒气,更会引来秦川不必要的关注。这个机会来之不易,是他们苦心经营多时才等到的转机。
但当面对更为深刻、更为重要的东西时,他与絮絮之间的痴情以及他的一切个人得失就变得微不足道。只有将心底的所有波澜沉淀,用一颗冷静的头脑,才能真正地站在这场精心布局的棋局上游,不被对手的棋招左右。毕竟,只有完成那件大事才能真正守护住想要守护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