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操作?
不抓捕罪犯,反而要把他捧成英雄?
这不是……颠倒黑白吗?
“大人,属下愚钝。”他忍不住问道,“这么做,是为何?”
郑闲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想想,如果你是陆楠,你费尽心机布下一个局,找了一个完美的棋子。结果,你的棋子,非但没有按你预想的路线走,反而被你的对手,当成宝贝供了起来。你会怎么想?”
下属皱眉思索。
“我会……很困惑。我会怀疑,是不是棋子背叛了我?或者,是不是对手看穿了我的计谋,在故意羞辱我?”
“没错!”郑含打了个响指,“他会困惑,会怀疑。一个杀手,一旦开始怀疑,他的刀,就不再锋利了。”
“他原本的计划,肯定是让李贺这个‘人证’,在事情闹大后,悄无声息地消失。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可现在,我把李贺放在了聚光灯下。全京城都知道,他是陛下面前的红人,是我们皇城司保护的重点对象。他陆楠还敢动手吗?”
“他一旦动手杀李贺,就等于是在向整个朝廷宣战,等于是在告诉所有人,他心里有鬼!”
“他不敢杀,又怕李贺被我们策反,说出他的秘密。那他会怎么做?”
郑闲的眼中,光芒越来越亮。
“他只能,也必须,亲自来接触李贺!他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我们,”郑闲的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只需要守株待兔,等着他自投罗网。”
下属恍然大悟,脊背上窜起一股寒意。
高!实在是高!
这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打乱了对手的所有部署,还把一个烫手的山芋,变成了一个完美的诱饵!
指挥使大人的心思,简直比鬼神还难测!
“去办吧。”郑闲挥了挥手,“记住,戏要做足。我要让那个李贺,真的相信,他马上就要飞黄腾达了。”
“是!”
下属领命,快步退下。
值房里,又只剩下郑闲一人。
他重新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冰冷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让他亢奋的大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陆楠不是蠢货。
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这是一个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
李贺这颗棋子,他必须亲自处理。
这盘棋,从陆楠落子那一刻起,主动权,就已经不在他手上了。
郑闲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他在等。
等鱼儿,咬钩。京城西市,一处三进的宅院。
李贺,一个前半生都在泥水里打滚的泼皮,此刻正穿着一身云锦裁成的新衣,呆坐在铺着西域毛毯的太师椅上。
他面前的八仙桌,摆满了山珍海味。烤得流油的乳猪,清蒸的鲈鱼,还有一盅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补汤。
可他一口没动。
两天前,他还是个收了黑钱,准备去皇城司门口“鸣冤”的死士。他早就做好了被当场格杀,或者事后“病死”的准备。他的人生,只值五十两银子。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他“仗义执言”,被皇城司指挥使郑闲大人亲自接见,赞为“国之义士”。
然后,就像做梦一样。
这栋他连大门都不敢多看一眼的宅子,成了他的。
十几个仆人婢女,见了他都得躬身行礼,怯生生喊一声“李爷”。
门口,二十四小时都有皇城司的缇骑把守。美其名曰“保护”,可那一道道冰冷的视线,让他感觉自己像个笼子里的珍禽。
太不真实了。
“李爷,您……不合胃口?”一个婢女小心翼翼地问。
李贺一个激灵,手里的象牙筷子差点掉在地上。他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有。太丰盛了,我……我有点看呆了。”
他夹起一块肉,胡乱塞进嘴里,甚至没尝出是什么味道。
他怕。
深入骨髓的恐惧,比面对死亡时还要强烈。
这福气,太大了,大到他这副贱骨头根本扛不住。他总觉得,那张对他和颜悦色的郑闲大人的笑脸背后,藏着一把更锋利的刀。
为什么?
他想不通。
难道是那位雇他来的“陆先生”失手了?可不对啊,如果失手了,皇城司的人为什么不审问他?反而把他供起来?
还是说……那位陆先生,其实和郑大人是一伙的?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
李贺越想,脑袋越乱,手脚冰凉。他就像一个被丢进棋盘的蚂蚁,周围全是看不懂的巨大棋子,随便一个倒下来,就能把他碾成粉末。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装。
装作一个被突如其来的富贵砸晕了头的蠢货。
于是,他开始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是油,还大声使唤着仆人给他添酒,仿佛要将这辈子的饥饿都补回来。
暗中,监视他的缇骑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迅速传回了皇城-司。
……
同一时间,京城南门外,一家不起眼的茶寮。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正安静地喝着最劣质的粗茶。他相貌平平,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
他就是陆楠。
此刻,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张从不同渠道买来的信息。
“仗义死士李贺,受陛下嘉奖,赐西市豪宅一座,黄金百两。”
“皇城司指挥使郑闲盛赞其风骨,派重兵日夜保护。”
“说书人新作《义士李贺怒斥朝纲》,火爆京城。”
陆楠的手指,在粗糙的木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规律的“笃、笃”声。
他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意外。
当他派去灭口的人回报,说李贺已经被皇城司的人“请”走时,他就知道,第一步棋,走歪了。
郑闲……
这个名字在他脑中盘旋。皇城司里最年轻的指挥使,以心思诡谲、手段狠辣着称。
陆楠闭上眼,在脑中复盘整个局势。
郑闲没有杀李贺,也没有审他。
反而,把他捧成了一个英雄。
这是什么棋路?
陆楠的脑子飞速运转。
羞辱我?有可能。告诉我,你的棋子,现在是我的了。
打草惊蛇?也有可能。用李贺做饵,想引出我这条鱼。
最毒辣的,是第三种可能——捧杀。
他把李贺高高举起,置于烈火之上。全天下都盯着李贺,我一旦动手,就等于不打自招。
可我若不动手,郑闲有的是时间和手段,从李贺那个蠢货嘴里撬出东西来。而且,一个尝到了甜头的蠢货,为了保住现在的荣华富贵,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背叛,只是时间问题。
好一招釜底抽薪。
陆楠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
他承认,他小瞧了郑闲。
这个对手,很有趣。
但是,郑闲也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自己布下这个天罗地网,自己就一定会钻进去。
他以为,自己会急着去接触李-贺。
会吗?
陆楠端起茶杯,将苦涩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不会。
至少,不会亲自去。
他要先确认一件事:李贺这条狗,到底有没有变心。
陆楠站起身,在桌上留下几枚铜钱,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人流。
半个时辰后,城北一处偏僻的角落。
一个形容猥琐的汉子,正蹲在地上赌钱,输得只剩下最后一条底裤。
陆楠像个幽灵般出现在他身后。
“想翻本吗?”
那汉子一惊,回头看到是陆楠,脸上立刻堆满了谄媚的笑:“陆……陆爷!您怎么来了?”
此人名叫赵四,是李贺的发小,也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无赖。当初,正是陆楠通过他,才找到了“胆大包天又极度缺钱”的李贺。
陆楠没有废话,丢过去一小锭银子。
赵四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睛都直了。
“去见李贺。”陆楠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就说,你手头紧,找他借点钱花花。”
“啊?”赵四一愣,“李贺那小子……现在可是大人物了,我……我哪见得到他?”
“你只管去。”陆楠看着他,“他若念旧,自然会想办法见你。他若是不见……”
陆楠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森然的弧度。
“……你就把他以前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破事,都给我编成段子,去瓦舍里说给他听。”
赵四打了个寒颤。
他明白了。
这是要去试探李贺,也是要去敲打他。
“陆爷放心!这事儿,我熟!”赵四拍着胸脯,把银子塞进怀里。
看着赵四屁颠屁颠远去的背影,陆楠重新隐入阴影。
他知道,皇城司的人一定在盯着李贺的宅子。赵四这种人过去,必然会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这不重要。
一个无赖发小,上门打秋风,太正常了。
郑闲再聪明,也无法从这件事里,看出自己的影子。
而他,则可以通过赵四带回来的信息,判断出李贺现在的真实心态,以及……郑闲布下的那张网,到底有多密。
这盘棋,还没到分胜负的时候。
郑闲落了一子。
现在,轮到他了。
李贺的新宅邸,坐落在寸土寸金的朱雀大街东侧。
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门口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比他那个芝麻绿豆官的品级,要僭越太多。
赵四站在街角,远远望着那朱漆大门,狠狠啐了口唾沫。
“他娘的,发财了就忘了兄弟。”
他摸了摸怀里那锭银子,滚烫。这才是实打实的东西。
陆爷说得对,李贺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不过,白眼狼才好,越是心虚,就越容易出血。
他理了理身上那件破烂褂子,把油腻的头发往后一捋,装出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大摇大摆地朝门口走去。
“站住!干什么的?”
果不其然,两个家丁像门神一样拦住了他,眼神里满是鄙夷。
赵四脖子一梗,嘿嘿笑道:“找人。我找李贺,李大官人。”
家丁上下打量他,像在看一堆发臭的垃圾。
“我们老爷是你想见就见的?滚滚滚!”
“哎,别啊。”赵四凑上去,压低声音,“我是他发小,赵四。你去通报一声,就说四哥来了,他保管见我。”
家丁一脸不耐烦,推了他一把:“什么四哥五哥的,我们老爷不认识!赶紧滚,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赵四被推得一个趔趄,心头火起。
他记着陆爷的吩咐,干脆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扯开嗓子就嚎了起来。
“李贺!你个没良心的!你忘了当年在烂泥地里是谁跟你分半个馍馍了?你忘了是谁替你挨的揍了?现在当了官,穿上官袍,就不认穷亲戚了啊!”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街上行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两个家丁顿时慌了神。
这要是让老爷的同僚听见,脸往哪儿搁?
“你……你胡咧咧什么!快起来!”
“我不!”赵四耍起了无赖,“你们不让我见李贺,我就在这儿说书!把他小时候偷看张寡妇洗澡,摸李屠户家狗的事,全说给大伙儿听听!保管比瓦舍里的先生说得还精彩!”
一个家丁脸色煞白,赶紧跑进门去通报。另一个则死死盯着赵四,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来。
赵四心里乐开了花。
陆爷这招,真他娘的绝了。
……
府内,正堂。
李贺正端着一杯上好的雨前龙井,细细品味。
自从被郑闲大人“点化”,他非但没死,反而一步登天。不仅官职没丢,还得了这么大一座宅子,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日子过得比神仙还快活。
他渐渐觉得,当初跟着陆楠混,真是瞎了眼。
那个男人就像阴沟里的毒蛇,永远见不得光。
还是郑大人好,光明磊落,给了他新生。
只要自己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陆楠又能拿他怎么样?
一个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老爷,不好了!外面……外面有个叫赵四的无赖,在门口大吵大闹,说……说要说您小时候的丑事!”
“赵四?”
李贺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手上,他却感觉不到疼。
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浇灭了他所有的得意和侥幸。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