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厌恶地将烧鸡递到他面前。
郑闲迫不及待地伸出那双黑得像挖过煤的手,一把抓了过去。
他的动作是如此急切,如此贪婪,以至于直接将烧鸡从油纸包里抓了出来,滚烫的油汁溅在他的手上,他却仿佛毫无知觉。
他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下去。
狼吞虎咽,吃得满嘴流油。
车厢里的林清雪,屏住了呼吸。
她看着他。
看着他用左手抓着烧鸡,用右手笨拙地撕扯着鸡肉,往嘴里塞。
就是这个瞬间!
他的右手在用力撕扯鸡腿时,袖口向下滑落了一寸。
在那脏兮兮的手腕上,一道刚刚结痂的伤疤,赫然在目!
那伤疤的形状,是她亲手用发簪划出来的!
是他!
真的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混杂着一丝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林清雪的全身。
他没死!
他真的从中“离魂丹”的毒性中活了下来,还独自逃出了黑铁矿洞!
这个男人,比她想象中还要可怕,也……比她想象中,更有价值!
“你……”林清雪刚想开口。
但她立刻止住了。
不能。
不能在这里揭穿他。
看他这副样子,显然是在躲避什么人。
十有八九,是郑家。
他既然费尽心机伪装成乞丐,自己若是当场点破,不仅会打草惊蛇,更会让他把自己当成敌人。
一个能从那种绝境里爬出来的怪物,一旦成为敌人……
林清雪不敢想下去。
她要的是一个盟友,一个能为她所用的强大棋子。
不是一个不死不休的仇敌。
她的念头飞速转动。
“看你,伤得不轻啊。”她用一种仿佛闲聊的语气,轻飘飘地说道,“我认识一个大夫,专治各种跌打损伤,尤其是……从矿洞里摔出来的伤,最拿手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郑闲的耳朵。
郑闲正在咀嚼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停顿。
仅仅一瞬。
下一秒,他继续大口吞咽,仿佛根本没听见,或者说,一个傻子乞丐,根本听不懂这句话里蕴含的惊天信息。
矿洞。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铁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这个女人,在试探他!
她已经认出我了!
郑闲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但他不能慌。
他现在是一个又饿又傻的乞丐。
一个乞丐的脑子里,只有食物。
他将整张脸都埋进烧鸡里,发出满足的哼哼声,对林清雪的话,毫无反应。
车厢内,林清雪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没有反应?
是自己猜错了,他真的听不懂?
还是说……
他的心性,已经沉稳到了如此可怕的地步?
能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露分毫破绽?
有趣。
太有趣了!
林清雪的心中,那股兴奋感愈发强烈。
她越是看不透他,就越是觉得,自己的这笔投资,赌对了!
“罢了。”她轻笑一声,似乎有些意兴阑珊。
她从钱袋里,摸出了一小块碎银,大概一两左右。
“阿青,给他。”
阿青接过碎银,用两根手指捏着,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扔到了郑闲的脚下。
叮。
碎银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郑闲的目光,立刻从烧鸡上移开,死死盯住了地上的银子。
他的眼中,爆发出比看到烧鸡时,强烈十倍的光芒。
他手里的烧鸡,甚至“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手脚并用,像狗一样扑了过去,一把将那块碎银攥在手心,然后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仿佛那是他的命。
做完这一切,他又捡起地上沾了灰的烧鸡,继续啃。
从头到尾,没有看马车一眼。
林清雪静静地看着他做完这一切。
“我们走。”她淡淡地吩咐。
“小姐,就这么……”阿青有些不甘心。
“走。”
“是。”
阿青瞪了地上的郑闲一眼,翻身上了车。
马车缓缓启动,汇入人流,朝着南城深处驶去。
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街角。
郑闲才停下了啃食的动作。
他低着头,没人能看见他此刻的表情。
他慢慢站起身,佝偻着背,捡起地上的木棍,一瘸一拐地,朝着与东市完全相反的方向,一个最混乱、最肮脏的街区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缓慢,依旧笨拙。
但他握着木棍的手,却因为用力,指节已经失去了血色。
林清雪!
这个女人的出现,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
她认出了自己,却没有当场拆穿,反而给了自己一只烧鸡,一两银子。
她想做什么?
施舍?拉拢?
不。
郑闲的脑海里,浮现出女人那双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漩涡的眼睛。
她在观察!她在投资!
她在用这一只鸡,一两银子,来看他到底是一条能被投喂的狗,还是一头值得合作的狼!
去东市的计划,必须取消。
林清雪的眼线,此刻一定已经像蜘蛛网一样,遍布全城。
自己只要踏入任何一家药铺,都会立刻被她的人盯上。
那么……
郑闲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
那里,有半只油腻的烧鸡,和一块冰冷的银子。
林清雪,你以为这是施舍?
不,这是你送给我的,启动资金!
他抬起头,望向了远处那片被称为“臭水沟”的贫民窟。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既然你以为我会去医馆疗伤,那我就偏偏不去。
我要用你的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彻底消失!
……
远去的马车上。
阿青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姐,您真的觉得那个乞丐……就是他?他那副样子,蠢得像头猪。”
“猪?”林清雪轻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丝帕,“阿青,你见过哪头猪,在滚烫的油溅到手上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吗?”
阿青一愣。
她回忆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
当时她只觉得恶心,根本没注意这个细节。
“那……那我们为什么就这么放他走了?还给他银子?”阿青更不解了。
“因为现在,还不是收网的时候。”
林清雪的目光,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幽幽。
“他是一头受了伤的猛虎,现在把他逼急了,他会不顾一切地反咬一口,我们占不到便宜。”
“那银子……”
“那不是银子。”林清雪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那是一个鱼饵,也是一个标记。”
她顿了顿,声音转冷。
“传我的命令下去,让城里我们所有的人,都给我盯紧了。不用去管各大医馆药铺,那都是他会给我们设下的迷魂阵。”
“那我们盯什么?”
“盯死所有当铺、黑市、赌场,还有……那些专门贩卖消息的地老鼠。”
林清雪的眼中,闪烁着猎人般的光芒。
“一个正常的乞丐,拿到一两银子,会去买十个肉包子,喝一顿劣酒,然后睡死在街角。”
“但他……不会。”
“他会用这笔钱,去做更重要的事。”
“我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通知下去,任何地方,只要收了这么一块形状不规则,上面还带着一个‘林’字印记碎银的,立刻上报!”
那块碎银,是她从一块更大的银锭上亲手敲下来的。
独一无二。
就像那个男人一样。
郑闲。
游戏,现在才真正开始。
让我看看,你这头猛虎,到底能给我带来多大的惊喜。臭水沟,与其说是个地名,不如说是一种状态。
腐烂的烂泥混合着人畜的排泄物,在狭窄的巷道里汇成黏稠的黑河。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霉变的气息,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着一个饿红了眼的劫匪,或者一具无人问津的尸体。
郑闲对此毫不在意。
他像一滴污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更大的污秽之中。
他的脚步很轻,即便踩在松软的泥地上,也几乎不发出声音。那双伪装成浑浊愚钝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飞速扫过每一个昏暗的门洞和每一个窥探的眼神。
他需要一个“医生”,一个不会问来历,只认钱的“医生”。
这种人,在臭水沟里,通常被称为“屠夫”或者“老鬼”。
很快,他在一个挂着破烂布幡的窝棚前停下了脚步。布幡上用黑炭涂抹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药”字,门口散落着几根发黑的兽骨。
就是这里了。
郑闲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靠在对面的墙角,将怀里的半只烧鸡撕下一条腿,大口大口地啃起来。他的吃相依旧粗野,油渍沾满了嘴角和胡须,眼神却始终锁定着那个窝棚。
一刻钟后,一个瘸腿的男人从窝棚里骂骂咧咧地走出来,他的胳膊上缠着肮脏的布条,上面渗着黄绿色的脓液。
看来,里面的“医生”医术不怎么样,但至少……他敢下手。
郑闲将最后一口鸡肉咽下,舔了舔油腻的手指,这才慢悠悠地晃了过去。
窝棚内光线昏暗,一股浓烈刺鼻的草药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几乎让人窒息。一个山羊胡,眼珠浑浊的老头正埋头捣药,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地问:“什么毛病?”
声音沙哑,像两块砂纸在摩擦。
“手。”郑闲伸出自己那只被热油烫伤的手。
老头眼皮撩了一下,看到了那片吓人的红肿和水泡,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
“三钱银子,一贴药膏,管你好。”
“太贵了。”郑闲摇头,露出一副乞丐应有的吝啬和为难,“我只有这个。”
他将剩下的小半只烧鸡放在了那张乌黑的药柜上。
“滚!”老头看都没看那只鸡,直接啐了一口,“老子的药是救命的,不是换你那点馊肉的!”
“可是……”郑闲面露“焦急”,手在怀里摸索着,似乎想再找点什么东西出来。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一顿,仿佛不小心,一块东西从他破烂的衣襟里滑了出来,“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一块银子,形状不规则,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又诱人的光芒。
空气瞬间凝固了。
山羊胡老头的呼吸,明显粗重了一分。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块碎银,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郑闲立刻“慌张”地弯腰去捡,嘴里还念叨着:“哎呀,我的传家宝……”
“等等!”老头猛地一伸手,按住了郑闲的手背,他那干枯的手指像铁爪一样有力。
他抢先一步捡起了那块碎银,拿到眼前,眯着浑浊的老眼仔细端详。当他看到碎银边缘那个深刻的“林”字印记时,瞳孔骤然一缩!
但他掩饰得很好,只是将银子在手里掂了掂,然后不屑地“嗤”了一声。
“就这么点碎银子,还传家宝?”他将银子扔回给郑闲,“看你可怜,一钱银子,给你一贴药!爱要不要!”
郑闲脸上立刻露出“狂喜”的表情,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他手忙脚乱地将银子递过去,生怕对方反悔。
老头接过银子,随手扔进一个抽屉里,然后从一堆瓶瓶罐罐中,随便抓了一把黑乎乎的药膏,用一张油纸包了,丢给郑闲。
“滚吧,三天别碰水。”
郑闲千恩万谢地接过药膏,转身便钻出了窝棚,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里。
在他走后,窝棚里的山羊胡老头脸上的不屑和贪婪瞬间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亢奋和谨慎。
他迅速锁上门,从那个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块碎银,再次确认了那个“林”字。
他没有声张,而是从后门溜了出去,钻进了一条更隐蔽的小路。
他不是医生,他是一个“地老鼠”,一个靠贩卖情报为生的人。而林家的悬赏,是整个地下世界都垂涎的肥肉。
……
同一时间,城南的一座雅致别院内。
林清雪正端坐窗前,素手拨弄着一盆新开的兰花。
阿青快步走了进来,声音里压抑着兴奋:“小姐!有消息了!”
林清雪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臭水沟的‘老鬼姚’刚刚传话过来,他收到了那块银子!”阿青激动地补充道,“就是您说的那块!带‘林’字印的!”
“哦?”林清雪终于停下了手,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反而像是验证了一个有趣的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