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住城墙就是胜利!”
众将纷纷附和,这套打法虽然老套,却是对付游牧骑兵最稳妥的办法。
李将军点点头,目光转向郑闲:“郑知府,城中后勤、民心安抚,就全靠你了。”
郑闲站起身,对着李将军和众将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开口:“将军,各位。守城不仅在兵,亦在民。下官有一策,或可为守城增添几分胜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郑闲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根小木杆,点向城墙内侧的几片区域。
“这几片坊区,紧邻城墙,屋舍密集,人口混杂。一旦开战,箭矢炮石无眼,极易引发火灾,造成混乱。百姓惊慌之下,甚至可能冲击城门,动摇军心。”
他顿了顿,语气沉稳有力:“下官建议,立刻将这几个坊区的百姓迁出,清空房屋,形成一片隔离带。一来可以防火,二来可杜绝内乱之源。如此,将士们便可在城墙上安心作战,再无后顾之忧。”
这个提议听起来合情合理,无可指摘。
李将军和几位将领都露出了赞许的神色。
“郑知府深谋远虑,此法甚好!”
“是啊,攘外必先安内,清空这些地方,确实能省去我们不少麻烦。”
然而,郑勇的瞳孔却骤然收缩。
郑闲在沙盘上点出的那几个区域,与他昨夜看到的那张水道图上,用朱砂标记的圆圈,几乎完美重合!
他要清空这些地方,真的是为了防火?
不!他是要清空地面上的人,方便他的人从地下出来!
一个可怕的计划在郑勇脑中成型:郑闲的同伙会通过地下水道潜入这些被清空的区域,在城墙上的守军与蒙古人激战正酣时,从背后发起致命一击!烧毁粮仓,抢夺军械库,甚至打开城门!
到那时,朔方城将瞬间从内部崩溃。
郑勇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他必须阻止这个计划。
可怎么阻止?
直接跳出来指证郑闲?说他看见了一张不存在的地图?在没有任何旁证的情况下,这种指控只会被当成疯话。他一个初来乍到的京城公子,凭什么质疑一个在此地经营多年、深得人心的知府?
他只会被当成争权夺利、扰乱军心的小人,立刻被拿下。
反对这个计划?用什么理由?郑闲的提议从军事角度看,无懈可击。他找不到任何反驳的切入点。
大厅里,李将军已经准备拍板了。
“好,就依郑知府所言……”
“将军且慢!”
郑勇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郑闲的目光也转了过来,平静无波,似乎在等着看他这位大哥要耍什么花样。
郑勇站起身,走到沙盘前,先是对着郑闲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赞许。
“四弟的计策,堪称绝妙!釜底抽薪,未雨绸缪,为我军免去了后顾之忧,实在是高!”
他先是一通猛夸,让准备看他如何反驳的众人都有些发愣。郑闲的眉毛不易察觉地挑了一下。
随即,郑勇话锋一转,手中的木杆在沙盘上画了一个更大的圈,将郑闲选择的区域全都包了进去。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补充,或许能让此计,更进一步!”
他的语气变得激昂,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
“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既然我们已经将这些区域清空,在蒙古人眼中,这里就是一片无用的空地。可他们万万想不到,这片空地,将是为他们准备的坟场!”
“我的建议是,”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我们不仅要清空百姓,还要将总兵府最精锐的五百名刀斧手,秘密埋伏进这些空屋之中!”
他环视众人,声音充满了蛊惑力:“诸位请想,当蒙古人猛攻城墙,我们佯装不支,甚至可以故意放一小股敌军的精锐冲上城头。他们得手后,必然会冲向城内,试图扩大战果。而他们首选的立足点,必然是这片看起来最安全的‘隔离带’!”
“而那时,我们埋伏的五百精兵,如猛虎下山,四面合围!这股冲进来的敌军,插翅难飞!此一战,不仅能歼灭敌军锐气,更能极大提振我军士气!这,就是我为四弟的‘防火计’,锦上添花的‘瓮中捉鳖’之计!”
整个议事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将领都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来自京城的文弱公子。他们脑中飞速推演着这个战术,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越想越觉得妙不可言!
“妙啊!”李将军激动得一拍大腿,站了起来,“空城计!这是城中之城,计中之计!将敌人的突破口,变成我们的陷阱!好!好一个郑参谋!”
“此计大妙!既能防内乱,又能诱敌深入,一石二鸟!”
“末将佩服!郑公子真乃将才也!”
赞美声此起彼伏。
郑勇始终保持着微笑,但他的余光,一直锁定在郑闲的脸上。
他要看郑闲的反应。
郑闲的脸上,先是闪过一瞬间的错愕,随即,那错愕变成了欣赏,他甚至带头鼓起了掌。
“大哥此计,比我的提议高明百倍。将一片死地,化作了杀机四伏的活棋。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的表情无懈可击,语气诚恳至极。
但他垂在身侧的手,却在袖袍的遮掩下,猛然攥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郑勇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他赌对了。
他没有拆穿郑闲的阴谋,而是顺着他的话,将这个阴谋“升级”成了一个对自己有利的阳谋。
现在,郑闲被架在了火上。
他能反对吗?他不能。他一旦反对,就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不想在那个地方设伏。为什么不想?因为那里有我的人!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挖好的坑,被郑勇填上土,还插上了一圈锋利的尖刀。
他的棋,被彻底堵死了。
当晚,兄弟二人的院落。
月光清冷,洒在青石板上,泛着一层寒霜。
郑勇刚回到房中,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房门就被推开了。
郑闲走了进来。
他没有像前几日那样带着疲惫和伪装,而是卸下了一切,眼神锐利如鹰,直勾勾地盯着郑勇。空气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大哥,”他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你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这不是夸奖,是质问。
郑勇放下茶杯,抬眼与他对视:“四弟过奖了,不过是为守城尽一份力罢了。”
“一份力?”郑闲发出一声冷笑,他缓步上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郑勇的心跳上,“将我提议的防火隔离带,变成一个精巧的伏击圈。这个想法,真是天才。只是我很好奇,大哥你是如何想到的?”
他在试探。
他想知道,郑勇究竟是碰巧撞破了他的计划,还是……已经掌握了什么证据。
郑勇当然不能说出水道图的事。他神色坦然,甚至带着几分无辜:“兵者,诡道也。战场之上,任何一处看似无用的地方,都可能成为胜负手。我只是觉得,那么大一片空地,什么都不做,太浪费了。这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兵法常识吗?”
他把一切都归于自己的“军事才能”,一个完美的、无法被证伪的理由。
郑闲盯着他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而,郑勇的表情平静如水。
许久,郑闲笑了。
那笑容很淡,却比寒冰更冷。
“基本的兵法常识……说得好,说得真好。”
他走到郑勇身边,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既然大哥如此精通兵法,那小弟也用一条兵法常识来提醒你。”
“有时候,你以为的陷阱,或许,正是敌人希望你走进去的绝路。”
“你费尽心机设下的埋伏,把我们最精锐的士兵,像珍宝一样集中安置在那些屋子里。有没有想过,如果蒙古人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从城墙上冲进来呢?”
郑勇的血液,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流动。
郑闲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如果……他们的目标,就是你亲手安排进去的,那五百个‘瓮中之鳖’呢?”
“大哥,你好自为之。”
说完,郑闲直起身,转身离去,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郑勇僵在原地,手脚冰凉。
他本以为自己掌控了全局,将了对方一军。
可郑闲最后那几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让他从里到外凉了个通透。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难道……清空坊区,引诱自己设伏,把精锐部队集中起来……这所有的一切,本身就是郑闲计划的一环?
他以为自己在第二层,郑闲在第一层。
可事实会不会是,郑闲,其实在第五层?
他亲手将朔方城最锋利的剑,送进了一个他自己完全不了解的、由敌人精心设计的剑鞘里。
明天,当蒙古人兵临城下,等待着那五百名精锐刀斧手的,究竟是辉煌的胜利,还是……一场精准的、毁灭性的屠杀?
郑勇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郑勇的身躯如同一尊被瞬间抽走灵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
茶杯里的水汽已经散尽,余温顺着他的指尖,一点点流失,最后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如同郑闲离去时那句话。
“如果……他们的目标,就是你亲手安排进去的,那五百个‘瓮中之鳖’呢?”
瓮。中。之。鳖。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脑海。
他以为的瓮,用来困住蒙古人的瓮,原来是为自己人准备的。
他不是执棋者。
他甚至不是棋子。
他是那个亲手将最重要的棋子,摆放到屠刀之下的傻子。
荒谬感和恐惧感如两条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疯狂收紧。血液似乎凝固了,让他呼吸困难。
他踉跄一步,扶住身旁的桌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郑闲在虚张声势,在动摇他的心神!
蒙古人怎么可能攻击到那些藏兵的房屋?那些屋子位于整个坊区的中心,距离城墙有数百步之遥。蒙古人的弓箭射不到那么远,投石车也无法越过重重屋檐精准打击。
除非……
除非他们有内应。
郑勇的瞳孔猛然收缩。
内应?郑闲就是最大的内应!
他猛地回头,死死盯住房门的方向,仿佛还能看到郑闲那个冰冷的背影。
他想做什么?他到底想做什么!
为了城主之位,就可以勾结外敌,屠戮自己的袍泽?他疯了吗!
郑勇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混乱的线团中找到一丝头绪。
他强迫自己冷静。
郑闲说,他利用了自己设下的“陷阱”。
他提到,自己像“珍宝”一样将精锐士兵集中安置。
核心是“集中”。
为什么集中起来就危险了?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划破他脑中的迷雾。
火攻?
不对,坊区已经被清空,形成了隔离带,火攻无法蔓延。
难道是……
郑勇的目光扫过地面,扫过那坚实的青石地板。
地下!
那个他从未想过的维度!
当初郑闲献上那份伪造的水道图,引诱自己注意城内的水道。而自己,因为发现了水道图的秘密,便自以为看穿了一切,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防御水道突袭上。
这会不会本身就是一层伪装?
用一个假的“地下”计划,来掩盖一个真的“地下”计划?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幽深的水道时,谁会去注意那些藏兵屋宇的地基之下,是否早已被挖空,填满了足以将一切炸上天的猛火油和黑火药?
这个猜测一冒出来,就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侥幸。
他仿佛已经能闻到硫磺和桐油混合的刺鼻气味,仿佛已经能看到火光冲天,听到那五百精锐在瞬间化为焦炭时的惨叫。
“不……”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额头上青筋暴起。
他不能等。
他一刻也不能等!
他冲到门口,猛地拉开房门,对着门外侍立的亲卫低吼:“备马!不!把老六给我叫来!现在!立刻!让他从后院密道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