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账册,既是一笔可以追讨的财富,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那些欠债的人里,不乏一些身居要职却又囊中羞涩的官员,一旦上门逼债,必然会引来滔天的怨恨和反扑。
王玄策的脸再度垮了下来,忧心忡忡地说道:“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郑闲摆摆手,“账本暂时先放到一边,重点放到店铺上。”
“是,小少爷,属下明白。”
王玄策将那本要命的账册小心翼翼地重新用油布包好,贴身藏入怀中,那感觉不像是揣了一本册子,倒像是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他躬身领命,刚要转身,却又被郑闲叫住。“等等。”
郑闲负手而立,站在空旷蒙尘的店铺中央,目光却仿佛已经穿透了眼前的破败,看到了未来的盛景。
“找工匠,我不是让你随便找些泥瓦匠来糊弄了事。”
他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我要你去找长安城里最好的木匠,尤其是擅长做榫卯细活的;去咱们庄子上找最好的琉璃匠,烧出最通透无暇的琉璃板;再去找最好的铁匠,能打出我想要的奇特构件的。钱不是问题,告诉他们,工钱比崔家、王家给的,再高三成!”
多给三成!
王玄策的眼皮狠狠一跳。
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五姓七望那些顶级门阀雇佣工匠,给的已经是市面上的最高价,再加三成,这简直是在用金子砸人。
“小少爷,这……”王玄策有些迟疑,“我们手头的钱,恐怕……”
“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只管去找人。”
郑闲的语气里透着一股“山人自有妙计”的从容。
他从怀里摸出一叠纸,递了过去,“这是我画的图纸,让他们照着这个来做。”
王玄策连忙接过。
只看了一眼,他就彻底愣住了,嘴巴微微张开,半天都合不拢。
这画的是什么东西?
店铺的门脸,竟然要拆掉大半的墙壁,换成一整面巨大的……琉璃?
图纸上标注着“落地窗”三个字,王玄策不认得,但他能想象出那种效果。
把贵比金玉的琉璃,奢侈到用来当墙壁?
整个长安城里,怕是连皇宫都不敢这么干!
再往里看,店铺中央不是传统的柜台和货架,而是一个长长的、拐角的木台,图纸上叫“吧台”。
台子后面是一排排格子,似乎是用来放酒的。
而大堂里,则用精巧的木质屏风和垂帘,隔出了一处处半封闭的空间,里面摆着矮几和柔软的坐垫,标注着“卡座”。
这哪里是商铺的格局?
倒像是个……供人消遣的销金窟?
可就算是平康坊里最顶级的青楼楚馆,也没有这般离经叛道的设计!
“小少爷,这……这是……”
王玄策拿着图纸的手都在抖,他感觉自己拿的不是设计图,而是一份疯子的呓语,“咱们这是要开……酒肆?可这……这也太古怪了!长安的客人们,怕是见都没见过,未必会喜欢啊。”
“谁说我要开酒肆了?”
郑闲嗤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玄策,你记住,我们卖的不是酒,也不是货物。”
他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我们卖的,是‘消息’,是‘人脉’,是‘机会’。我要让这里,成为全长安最独一无二的地方。”
郑闲的目光扫过图纸上的“卡座”,解释道:“那些被世家排挤的寒门士子,他们高谈阔论时,需要一个既能彰显身份,又能保证私密的地方;那些身怀绝技的工匠,向豪商展示自己的新发明时,需要一个不被人打扰的空间;那些游走在黑白两道的江湖客,交易隐秘情报时,更需要一个绝对安全可靠的场所。”
“我这店铺,就是要给他们提供这样的场所。这叫什么?这叫精准地抓住用户的痛点!”
“用……户?”
王玄策又听到了一个新词,听得云里雾里,但他抓住了关键。
他猛然抬头,看着郑闲,眼神中除了震惊,更多了一丝恍然大悟的敬畏。
他终于明白了。
小少爷要做的,根本不是一门简单的生意。
他是在搭建一个平台,一个前所未有的社交平台!
用极致的奢华和私密性,来吸引那些“有价值”的人。
一旦这些人习惯了在这里议事、交易、结交朋友,那这个地方,就将成为长安城里一个看不见的权力中心!
“属下……属下明白了!”
王玄-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之前的担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参与开创历史的亢奋。
他将图纸视若珍宝般地揣进怀里,重重一抱拳,“小少爷放心,属下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一定把您要的能工巧匠都给找来!”
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去了,背影里充满了干劲。
店铺里,又只剩下郑闲一人。
他走到那块被撬开的地板前,重新将木板盖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崔明远也好,崔神基也罢!
不管背后到底是谁!
以为丢过来一个烫手的账本,就能让自己焦头烂额,甚至引火烧身?
真是可笑。
在他郑闲眼里,这本账册,根本不是麻烦。
而是崔家送上门来的一柄……屠刀!
一柄可以用来斩断某些人脉,也可以用来收服某些势力的屠刀。
怎么用,何时用,主动权,全在自己手上。
就在他思索之际,店铺门口的光线忽然被一个身影挡住了。
郑闲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正探头探脑地朝里张望。
那人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洗得有些发白,头上的幞头也有些歪斜,神情紧张,眼神躲闪,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当他的目光与郑闲对上时,仿佛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缩回了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那背影,仓惶得像一只被惊扰的兔子。
郑闲眯起了眼睛。
他记得很清楚,刚才王玄策给他看账册时,他在第一页上,就看到了这个男人的画像和名字。
——将作监主簿,周文。
欠款,三百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