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室山腰的风忽然停了,连树梢的颤动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按住。那方紫檀木棋桌旁,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固在棋盘中央——虚竹那只沾着灶灰的粗布僧袍袖子还悬在半空,指尖犹带颤抖,而他方才情急之下按落的那枚黑子,正稳稳落在棋盘最中央的“天元”位上。
这一步棋,落在寻常棋手眼中无异于胡闹。天元位乃棋局枢纽,开局占之看似霸道,实则易成众矢之的,更何况此刻黑白子已在中腹绞杀得难分难解,贸然落子天元,简直是自投罗网。可奇就奇在,这枚黑子落下的瞬间,原本如乱麻般纠缠的棋势竟像被无形的手捋顺了几分。
“胡闹!”旁边一位身着锦袍的棋士忍不住斥道,他捻着胡须的手指因激动而泛白,“这等俗手,简直是对珍珑棋局的亵渎!”
苏星河却忽然抬手止住了众人的议论。他枯瘦的手指抚过棋盘边缘,目光在天元那枚黑子上停留了许久,原本浑浊的眼底竟泛起一丝精光。“再看看。”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虚竹早已吓得面无人色,双手合十连连作揖:“师父恕罪,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见这棋局看着难受,像有无数兵马在互相残杀,只想……只想让它们停下来……”他话说得颠三倒四,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尖滚落在棋盘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王宝宝站在人群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方才看得清楚,虚竹落子前,目光根本没在棋盘的攻防上,反倒盯着左上角一片被黑棋围死的白子出神,那片白子已是必死之局,却被他视作“可怜的生灵”。此刻再看棋盘,天元黑子周围的黑白子竟像是活了过来——黑棋原本紧绷的包围圈因这一子而出现松动,白棋被围的死子旁竟隐隐透出一线生机,更奇的是,方才互相绞杀的棋势里,竟生出几分“退一步”的余地。
“舍与得……”王宝宝低声自语。他想起幼时在乡野听老人们说的故事,猎人追兔时若执着于眼前的踪迹,反倒容易撞进陷阱,若肯绕开荆棘,或许能在溪涧边寻见更好的路径。这棋局处处是杀招,人人都想着如何吃掉对方的棋子,却没人想过,让掉一块看似必争的地盘,反而能盘活全局。
就在这时,棋盘上忽然起了一阵微风,并非山间的自然风,而是从棋子间隙里生出的气流。那些原本死死纠缠的黑白子像是被注入了灵气,竟自行移动起来——被围的白棋主动弃掉了左上角的死子,换来中腹的一线通路;黑棋原本咄咄逼人的攻势因天元黑子的牵制,不得不收敛锋芒,露出的破绽恰好被白棋抓住。不过片刻,原本胶着的棋局竟豁然开朗,黑白子泾渭分明,却又互不侵犯,仿佛达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破了……真的破了……”苏星河喃喃道,浑浊的眼睛里滚下两行清泪,他猛地跪倒在地,对着棋盘后方的山洞深深叩首,“师父!弟子无能,让您等了这么久……”
众人这才注意到,棋桌后方的山壁上竟有一处隐蔽的洞口,洞口被藤蔓遮掩,若非苏星河叩首时带起的风掀开了藤蔓,谁也发现不了。那洞口黑黢黢的,仿佛藏着千年的秘密。
“逍遥派……这难道是逍遥派的秘境?”人群中有人惊呼。早有传闻,逍遥派行事诡秘,其山门从不为外人所知,没想到竟藏在少室山的腹中。
苏星河站起身,擦了擦泪,目光落在仍一脸懵懂的虚竹身上,神色郑重:“小师父,你以‘无争之心’破了珍珑棋局,应该继承我派衣钵。随我来吧。”
虚竹连连摆手:“大师傅,弟子是少林僧人,不可入他派……”
“无妨。”一个苍老而有力的声音从洞口传来,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佛曰‘放下’,你连生死都能看淡,何执着于一身僧袍?”
虚竹听到这声音,如遭雷击,愣在原地。王宝宝却心头一动,这声音里蕴含的内力深厚无比,绝非寻常高手所能拥有。他想起苏星河方才的话,再看那洞口的幽深,忽然明白了什么——这棋局并非考较棋艺,而是筛选心性。那些执着于胜负、沉迷于杀招的人,永远参不透“舍”字;唯有虚竹这般心怀慈悲、不重得失之人,才能误打误撞窥得真谛。
“这位小友,”苏星河忽然转向王宝宝,目光温和,“方才观你凝视棋局时神色清明,似也悟到了几分‘舍与得’的道理,可愿随我等一同入内?”
王宝宝略一思忖。他本是为寻一味疗伤的草药才来少室山,却误打误撞卷入这场棋局。逍遥派的名声在江湖上褒贬不一,但能设下这般蕴含大道的棋局,其传承必然不凡。更何况,那洞口后隐隐传来的气息,让他体内的内力竟有了一丝共鸣。
“晚辈王宝宝,谢过前辈邀约。”他拱手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
苏星河点了点头,率先走向洞口。虚竹犹豫片刻,看了看少林寺的方向,又看了看洞口,最终咬了咬牙,跟了上去。王宝宝紧随其后,踏入洞口的瞬间,只觉一股温润的气流包裹住全身,仿佛浸泡在暖泉之中,之前因赶路而有些滞涩的经脉竟顺畅了许多。
洞口内并非想象中的黑暗,两侧的石壁上嵌着夜明珠,将通道照得如同白昼。通道壁上刻满了壁画,画中人物或御风而行,或吐纳练气,姿态飘逸,显然是逍遥派的武学图谱。王宝宝边走边看,只见一幅画上绘着一位白衣女子,指尖凝着一朵冰莲,周围的山石都覆着寒霜,旁边题着“天山六阳掌”四字,笔法灵动,仿佛能看到掌风掠过的痕迹。
“这些都是我派历代先辈所留。”苏星河的声音在前方响起,“逍遥派武学,重‘意’不重‘形’,如这珍珑棋局一般,看似繁复,实则归一于‘心’。”
虚竹看得眼花缭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般功夫,若是用来济世救人,再好不过。”
“说得好。”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前方的通道忽然开阔起来,竟是一间石室。石室中央的石床上,斜躺着一位面容枯槁的老者,他身上盖着云锦被,双目紧闭,若非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以为是具枯骨。
“师父!”苏星河跪倒在石床前,泣不成声。
老者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却仿佛能看透人心。“星河,起来吧。”他的目光转向虚竹,“小师父,你既破了棋局,便是我逍遥派的有缘人。我这一身功力,留着也是浪费,便传给你吧。”
虚竹大惊:“前辈不可!弟子蒲柳之姿,怎能承受如此厚爱?”
“你只需记住,”老者声音渐弱,却字字清晰,“力量本身无善恶,全看用它之人的心。若你能守住今日这份‘舍’心,便是逍遥派的幸事。”说罢,他抬手按在虚竹头顶。虚竹只觉一股暖流涌入体内,瞬间走遍四肢百骸,那些原本阻塞的经脉被一一冲开,多年的武学瓶颈竟不攻自破。他想挣扎,却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老者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王宝宝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这一切。他明白,这便是“得”与“舍”的真谛——老者舍弃了毕生功力,换来了逍遥派的传承;虚竹舍弃了少林僧人的身份,得到了更广阔的天地。而他自己,舍弃了原本的行程,却踏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半个时辰后,老者溘然长逝。苏星河含泪将其安葬在石室后侧的密室,而后转身对虚竹和王宝宝道:“从今往后,虚竹便是逍遥派的掌门,你二人随我回缥缈峰灵鹫宫,我会将派中典籍一一传授。”
虚竹望着石床上的空位,眼眶通红,却没有再推辞。他轻轻握住拳头,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王宝宝看着这位新认的掌门,又看了看通道外的天空,忽然觉得,这次少室山之行,远比寻到那味草药更有意义。
山风吹过洞口的藤蔓,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语着“舍”与“得”的奥秘。石室里的夜明珠依旧明亮,照亮了两个年轻人前行的路,也照亮了逍遥派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