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平辉的目光从窗外流动的夜色中收回,缓缓落向副驾驶座。
秦露希安静地侧坐着,头微微偏向车窗。车外,一盏盏路灯规律地向后掠去,昏黄的光线如同一支柔软的画笔,每隔几秒便在她脸上涂抹一道。光线照亮她额前细软的碎发,勾勒出挺秀的鼻梁、微微颤动的睫毛,以及抿着的、似乎还带着一丝倔强弧度的嘴唇。她的侧影被光影雕刻得清晰又朦胧,一半浸在暖光里,一半融在车内的暗处,像一幅动态的、沉默的剪影。
那些光流淌过她的脸颊,也仿佛流淌过秦平辉心头那些空白的时间。他看见光线下极细微的、她眼睑下淡淡的阴影,那是长期担忧与疲惫留下的痕迹;看见她搁在膝上、无意识微微蜷起的手指——那是他记忆中,她紧张或沉思时的小动作。
车厢内只有引擎低沉的白噪音和周伯平稳的呼吸声。在这片由信任之人构筑的、移动的宁静里,秦平辉喉结轻轻滚动,终于将那句在心底盘桓许久、承载了太多重量的低语,轻轻地送了过去:
“露希,”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行驶的微响盖过,却因其中的沉涩而格外清晰,“辛苦你了。”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
秦露希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她没有立刻回应,仍旧看着窗外,任由又一盏路灯的光晕将她整个笼罩,再缓缓滑过。然后,她慢慢地转过了头。
车内昏暗的光线中,她的脸正对着秦平辉。路灯的余晖在她眼中留下星星点点的、湿润的亮光。她没有哭,只是眼眶有些发红。嘴角努力地向上扬起,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试图显得轻松、灿烂,像从前无数次迎接他回家时那样,却终究没能完全抹去深处那缕如释重负的颤抖和挥之不去的淡淡倦意。
“不辛苦,哥。” 她摇摇头,声音放得很轻,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个字都像在确认某种重要的事实,“你回来就好。”
四目相对。在短短一瞥之间,无数未尽之言在沉默中交汇:他的歉意与感激,她的担忧与坚守,以及那份只有至亲之间才能体会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秦露希说完,又飞快地、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下眼,将眼中那点过于明显的水光逼退,重新把脸侧向窗外,只留给秦平辉一个再度被光影抚过的侧脸。但她的肩膀,似乎比刚才放松了那么一点点。
车子驶入熟悉的庭院,轮胎碾过碎石车道发出细碎的声响,最终稳稳停在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前。门廊下那盏老式的黄铜壁灯亮着,暖光晕开一小圈潮湿的夜气,将攀附墙面的常春藤映出深深浅浅的墨绿影子。一切似乎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连空气里隐约飘来的、家里常年使用的某种木质香薰气息都未曾改变。
秦平辉推开车门,双脚实实在在地踏上自家前院的石板地。夜风穿过庭院,带着植物清润的微凉,拂过他有些发烫的脸颊。他站在原地,有那么一两秒的恍惚,仿佛刚刚经历的那些轮回、战斗、以及李医生的人生,都只是门内灯火映照下的一场过于漫长的梦。
秦露希已经先一步跳下车,跑到门边按响了门铃,又回头冲他招手,脸上带着一种混杂了急切和终于到家的松懈神情。周伯则安静地开始从后备箱取出一件薄外套——那是秦露希匆忙间带出来的,现在似乎用不上了。
橡木门从里面被打开,温暖明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出来,瞬间吞没了门廊下的昏暗。光晕中站着一个系着围裙、头发在脑后松松挽起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惯常的、略显疲惫却无比温和的笑意。是母亲。
“怎么这么晚才……” 母亲的话说到一半,目光越过秦露希的肩膀,落在了秦平辉身上。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滞。
母亲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眼睛微微睁大,手里还握着门把。她看着秦平辉,像是不认识,又像是看见了某种绝无可能出现的幻影。围裙的一角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目光死死地盯在秦平辉脸上,从那眉眼,到轮廓,一寸寸地确认。
秦平辉喉咙发紧,预想过无数种开场白,此刻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能迎着母亲的目光,轻轻地、尽可能清晰地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像按下了某个开关。
母亲猛地倒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急又深,肩膀随之颤抖。她向前踉跄了一步,秦露希赶忙伸手扶住她。下一秒,母亲眼里的不敢置信迅速被一种近乎崩溃的狂喜和汹涌的泪意取代。她挣脱开秦露希的手,几乎是扑了过来,双手颤抖着抓住秦平辉的手臂,力道大得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外套布料里。
“平辉?……平辉!真的是你?” 她的声音变了调,带着难以置信的哽咽,反复上下打量他,好像要确认他是不是完好无损,“你……你去哪儿了?啊?怎么……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露希只说你有紧急项目,封闭……封闭也不能……不能这样啊!” 语无伦次,眼泪已经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滴在秦平辉的手背上,滚烫。
父亲听到动静,也从屋内快步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没摘下的老花镜。他看到门口的景象,脚步猛地顿住,脸上惯有的严肃表情瞬间碎裂,化为一种极度的震惊和茫然。他比母亲要克制一些,但扶着门框的手,指节分明地泛着白。
“爸。” 秦平辉转向父亲,声音依旧沙哑。
父亲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想斥责,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最终,所有激烈的话语都堵在了胸口。他只是重重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东西——担忧、愤怒、不解,以及最终压倒一切的、失而复得的庆幸。他走上前,没有像母亲那样激动,只是伸出手,用力地、重重地拍了拍秦平辉的肩膀,一下,又一下,仿佛在确认这身躯的真实,也像是在传递某种无言的、属于父亲的重量。
“回来就好。” 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最终也只化为和秦露希在车上所说的、同样简单的四个字。但这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带着山一样的沉淀。
秦平辉被母亲的泪水、父亲沉重的拍打、妹妹在身后微微泛红的眼眶,以及门内溢出的、无比熟悉温暖的光晕和气息彻底包围。那些轮回世界的冰冷规则、战斗后的硝烟味、作为“李医生”时的责任与压抑……在这一刻,被属于“秦平辉”的、实实在在的家庭温度层层覆盖、融化。
他任由母亲抓着他的手臂哭泣,感受着父亲手掌留在肩头的力度,对妹妹投去一个“放心”的眼神。
真就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