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二老听到这话后的反应,却远远出乎秦平辉的意料。他原以为会是沉默的局促,或是客气的推辞,可岳父的动作比言语先一步落了地——老人抬起手,指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掌在脸侧抹了一把,像是要拭去什么看不见的尘埃。
昏黄的台灯光线斜斜打在手上,秦平辉清晰地看见那双手在微微颤抖,连掌心纵横的纹路都跟着轻轻起伏。
岳父点了点头,幅度很小,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他喉结用力上下滚动了两下,像是有满肚子的话堵在喉咙口,翻涌着要冲出来,最终却又被硬生生咽了回去。空气静了几秒,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客厅里打转,最后,一声长叹从老人胸腔里溢出来,轻得像羽毛,却又重得压在人心头:“小李呀,我年纪大了,脑子也钝了,一时之间,实在说不出什么非常高深的词来。”
他的声音裹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岁月磨出的缝隙里挤出来的,带着点涩,又带着点沉。“而且说了你们也不一定爱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我们这些老骨头的话,怕早就过时了。”
老人说到这里顿住了,嘴唇动了动,却没再往下说。他抬起眼,目光穿过客厅蒙着薄纱的窗户,落在阳台角落那盆吊兰上。夜风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吹得吊兰细长的叶片轻轻摇曳,影子在地板上晃出细碎的波纹。秦平辉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再转回头时,老人已经重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种近乎庄严的郑重,像是在说一件比天还大的事:“不过我还是必须给你道一声谢谢的!”
这三个字说得格外用力,尾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话音落下后,老人又抬手按了按眉心,指腹在松弛的皮肤上来回蹭了两下,像是在平复翻涌的情绪。
而一旁的岳母,自始至终没插一句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直到这时,她才缓缓将目光投向秦平辉的胸前——他方才进门时脱外套,不知何时把夹克拉链拉开了半截,领口下,那串银质项链正隐隐露出一角,链坠在暗处泛着淡淡的幽光。
她的眼神先是恍惚了一下,像是透过那串项链,看到了很久之前的事,瞳孔微微失焦。几秒钟后,她才回过神,嘴角轻轻牵起一丝苦笑,那笑意里裹着疼惜,也裹着点说不清的怅然。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放得很柔,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秦平辉心上:“你这孩子,还是这么愿意听别人在旁边评价自己呀。”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语气里没有责备,只有疼。秦平辉愣了愣,忽然觉得,岳母的目光好像没落在自己身上——她像是透过他,看着某个同样总是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默默承受着他人目光的身影,那个身影遥远又熟悉,藏在时光的褶皱里,轻轻晃了晃。
秦平辉喉结动了动,刚想开口说些什么,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段陌生又清晰的画面——不是他的记忆,是这具身体原主李医生的过往。
画面里,硝烟弥漫的战场上,这双手握着手术刀,在震耳的炮火声中稳如磐石,精准地给手术台上的患者做的手术,指尖沾着血,却从未有过一丝颤抖。
可下一秒,画面切换到第一次来岳父家的场景,还是这双手,却紧张得蜷在裤缝边,连岳父伸过来的手都不敢主动去握,只敢轻轻碰了碰对方的指尖,就像碰了什么滚烫的东西。
这两段记忆的反差猛地撞在心上,秦平辉指尖微微发麻。这时岳父轻轻抬手打断了他,老人的手还停在眉心,指节因为方才的用力而泛着淡淡的白,此刻放下来时,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空气里的什么东西。
“不用解释,”岳父看着他,眼神里没了方才的郑重,反倒多了些像老茶一样温厚的体谅,“我们活了大半辈子,知道‘听人说’不是软,是把别人的话当回事。只是有时候,别太把那些话往心里攒。”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客厅茶几上那杯早就凉透的菊花茶,杯底沉着几片蜷曲的花瓣,“就像这茶,泡过三回就淡了,没必要总想着第一回有多浓。”
秦平辉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茶杯,脑海里的记忆还在翻涌——第一次来时,岳父也是泡了这样的菊花茶,笑着说“败火,适合你这忙起来就忘了喝水的性子”。那时这具身体的主人,明明在战场上能面不改色地处理伤口,却在岳父递茶时,差点没拿稳杯子,茶水溅在裤腿上,烫出一小片湿痕,当时的窘迫,连现在的他都能清晰地感受到。
岳母这时起身,拿起秦平辉搭在沙发扶手上的夹克,指尖轻轻拂过拉链上磨得发亮的金属头。“天凉了,拉链还是拉上吧,别着凉。”她说话时,手指顿了顿,目光又落在那串项链露出的一角上,这次没有恍惚,只有轻轻的一声叹,“这链子……是你自己留下的吧?上次你说过一次,我还记得。”
秦平辉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好,好。”岳母重复着这两个字,手里的动作没停,慢慢帮他把夹克的拉链拉到领口,指尖碰到他脖子时,带着点微凉的温度,“人啊,心里装着个能想起的人,就不算孤单。只是别总把自己裹在别人的眼光里,忘了自己想走的路。”
岳父这时也站起身,走到阳台,伸手轻轻碰了碰吊兰的叶子,叶片晃了晃,落下一滴方才沾着的夜露,砸在阳台的瓷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班,我们就不留你了。”他回头看向秦平辉,脸上露出个浅淡的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晒透了的棉絮,软乎乎的,“下次来,不用带东西,陪我们聊聊天,比什么都强。”
秦平辉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岳母忽然叫住他,递过来一个装着东西的牛皮纸袋子。“里面是你爱吃的糖糕,我早上刚蒸的,放凉了更筋道。”她笑着说,“别让曦曦一个人吃,你也多吃两块,补补力气。”
秦平辉接过袋子,指尖能摸到糖糕温热的余温,还有袋子上岳母手写的“趁热吃”三个字,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好看的字都让他觉得暖。他点了点头,想说谢谢,却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最后只化作一句“那我下周再来”。
走出楼道时,夜风格外凉,秦平辉想起岳母的话,伸手拉了拉夹克的拉链,金属头“咔嗒”一声扣上,像是把方才家里的温意都锁在了衣服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曾在战场上救过人,也曾在岳父面前怯懦过,如今握着温热的糖糕袋,只觉得踏实。抬头望向楼上那扇还亮着灯的窗户,窗玻璃上映着两个模糊的身影,秦平辉站在楼下轻轻挥了挥手,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夜风再凉,也吹不散心里的暖,他知道,这具身体过往的紧张与怯懦,在二老的体谅里,正慢慢变成安稳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