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崇祯这记鞭子惊醒的,不仅仅是辽东那头嗜血的猛兽,更有那潜伏在大明深处、看不见摸不着的深渊巨兽。
紫禁城,文渊阁值房。
夜色已深,更漏滴答。摇曳的烛火将两道拉长的人影投射在朱红的窗纱上,随着火苗的跳动,那影子仿佛在张牙舞爪地扭曲着。
首辅黄立极与次辅施凤来相对而坐,两人面前的茶盏早已凉透,却无人去碰。
黄立极年近六旬,须发皆白,作为万历朝遗留下来的老臣,他向来以“稳重圆滑”着称,是官场上的不倒翁。但此刻,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写满了从未有过的深深忧虑。
施凤来比他年轻些,但也早已是官场老手。他盯着那跳动的灯花,长叹一声,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 “真没想到,今上行事,竟如此……如此离经叛道。”
“何止是离经叛道。” 黄立极苦笑一声,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原本李阁老传话,说皇上只是要去宣大巡视,整理军务。老夫还道皇上只是年轻气盛,想去边关转转,最多派兵吓唬一下林丹汗,做个样子便罢。哪曾想……他竟真敢大动干戈,御驾亲征!”
说到这里,黄立极的声音颤抖了一下,压低了嗓音: “若是打输了,那便是第二个‘土木堡之变’。天子蒙尘,社稷动荡,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万死莫赎。”
“可若是打赢了呢?” 施凤来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首辅,道出了两人心底最隐秘的恐惧,“若是打赢了,恐怕更麻烦。”
值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对于文官们而言,皇帝打败仗固然可怕,那是国家的灾难;但一个能打胜仗、手握兵权、威望如日中天的皇帝,才是他们文官们更不愿看到的。
施凤来端起冰凉的茶水抿了一口,苦涩道: “皇上手握重兵,又有赫赫战功加身。日后他在朝堂上一言九鼎,还要我们这些内阁辅臣做什么?还要这满朝文武做什么?咱们……还能制约得住他吗?”
“是啊。”黄立极叹息着靠在椅背上,眼神变得幽深,“这朱家的皇帝,怎么就没有一个是省心的呢?”
他仿佛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喃喃道: “当年的正德爷,不耐烦跟文官扯皮,自封‘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把咱们晾在一边,自己跑去打仗; 后来的嘉靖爷,那是绝顶的聪明,躲在西苑修道,跟咱们斗了一辈子心眼,把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 到了万历爷,跟咱们怄气,搞了个消极怠工不合作,几十年不上朝,用沉默来对抗祖制; 再到天启爷,索性躲在后宫做木匠,放出魏忠贤,杀得朝堂血流成河……”
“但是,元辅大人,”施凤来接过话头,语气坚定,“即便如此,那些先帝终究还是没能逃出那个‘圈’。正德爷最后还是回了京;嘉靖爷斗了一辈子也没能动摇文官的根基;万历爷再怎么罢工,也没敢废了内阁;天启爷虽然纵容魏忠贤,但阉党要办事,到底还是得借咱们士大夫的手。”
“不错。”黄立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哪怕是魏忠贤权势滔天的时候,咱们与他虚与委蛇,他也得敬着咱们三分。因为这天下的规矩,终究是在咱们士大夫手里的。”
规矩,自然是文人的规矩,是那传承千年的儒家道统,是那套专门用来对付帝王的“屠龙之术”,更是那精心编织的“礼法之笼”。 用道德绑架,用祖制约束,用流言蜚语,用死谏搏名。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将那条至高无上的龙,牢牢地关在笼子里,让他成为一个垂拱而治的泥塑木雕,这才是文官们心中的“圣明天子”。
但现在,这个才十七岁的年轻皇帝,竟然一脚踢开了笼子,提着刀冲出去了。 这才是万万不行的。
施凤来沉思片刻,缓缓说道:“当务之急,是让陛下尽快回京。只要回了紫禁城,回到了这深宫大内,有祖宗家法约束,有言官科道监督,陛下的离经叛道,自然会慢慢收敛。”
他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 “到时候,我等不妨效仿当年的……张太岳,好好教导一下陛下,何为为人君者的‘规矩’。”
张太岳,张居正。
大明第一首辅,万历皇帝的老师。 他整整“规训”了万历皇帝十年,直到他死时,万历才终于挣脱了他的掌控。
听到这个名字,黄立极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许久,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苍老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冷硬的决绝: “只能如此了。但愿陛下年轻,尚可教化。”
烛火“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瞬间照亮了两人阴沉的脸庞,随即便暗淡下去。 在这间狭小的内阁值房里,一场事关大明权力格局的无声较量,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而在那遥远的南方,繁花似锦的金陵,大明的陪都南京,此刻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夜幕低垂,十里秦淮,灯影浆声。 无数画舫如游龙般穿梭于波光粼粼的河面之上,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夹杂着吴侬软语的娇笑,将这六朝古都熏染得酥软醉人。
其中一艘最为考究的雕花画舫内,陈设极尽奢华。紫檀木几案上摆满珍馐美馔,琥珀酒光在琉璃盏中摇曳。 江南文坛领袖、东林魁首钱谦益,正斜倚在锦榻之上,衣衫半敞,风流自赏。他微眯着眼,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杯,一边听着座下几位江南名士的慷慨陈词。
“简直是胡闹!” 一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的文士,正是复社领袖张溥,猛地收起折扇,一脸痛心疾首,“今上初登大宝,不思修身养性、垂拱而治,反而擅开边衅!那林丹汗是大明的盟友,是我大明的北面藩篱,如今陛下背信弃义,对其大打出手,这让天下藩邦如何看待我天朝上国的信义?”
“张兄言之有理。” 另一位头戴方巾的年轻士子,名为陈贞慧,接口道,语气中透着深深的不屑,“更何况,我大明的心腹大患乃是辽东建奴!陛下舍本逐末,不去讨伐建奴,反倒去欺负早已没落的蒙古人。依我看,这不过是那位少年天子好大喜功,挑软柿子捏,想借此欺世盗名,博取那一时的武功虚名罢了!”
“若是只图虚名也就罢了,可苦的是天下苍生啊!” 第三位名士——陈名夏重重地放下酒杯,满面悲愤——虽说悲愤,眼底却藏着对切身利益的算计: “打仗打的是什么?那是白花花的银子!朝廷每年从咱们江南搜刮那么多赋税,如今辽东未平,又去招惹蒙古。这些扔在草原上的银子,哪一两不是咱们江南百姓的民脂民膏?陛下这是拿咱们江南的血肉,去填他那穷兵黩武的无底洞啊!”
“正是!如此劳民伤财,视江南财赋如粪土,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众人纷纷附和,一时间,画舫内全是“忧国忧民”的叹息声。
一直未曾开口的钱谦益,此时缓缓坐直了身子。他放下玉杯,杯底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四周的议论声顿时停了下来,众人目光灼灼,等待着这位文坛盟主的定论。
“诸位,稍安勿躁。” 钱谦益微微一笑,笑容中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通透与掌控,“当今陛下年方十七,正是血气方刚、渴望建功立业的年纪。少年心性,行事难免操切冒进,不知民间疾苦,亦不懂这治国的深浅。”
他站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醉生梦死的秦淮河水,语气变得深沉而庄重: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此乃我辈读书人的本分。既然陛下误入歧途,沉迷武功,我等身为圣人门徒,便不能坐视不理。”
他猛地转身,目光炯炯: “我看,咱们应当联络江南士林,联名上书朝廷!规劝陛下,切勿穷兵黩武,当以休养生息、爱惜民力为重。要让陛下知道,这天下的道理,还在咱们读书人手中!”
“牧斋兄高见!” “正如拨云见日,令我等茅塞顿开!” “我江南士人,当以此为己任,为生民请命!”
众人纷纷举杯,群情激奋。画舫内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仿佛他们刚刚在酒桌上拯救了社稷苍生。
然而,在这推杯换盏的欢声笑语背后,掩盖的却是深深的敌意与算计。
江南士绅,这个大明帝国最富庶、最庞大、也掌握着笔杆子和钱袋子的群体,已经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大明朝表面上欢欣鼓舞,百姓们为皇帝的大胜而欢呼雀跃。
但在这欢腾的表象之下,暗流涌动,危机四伏。
辽东的后金,磨刀霍霍。
京城的文官,心生戒备。
江南的士绅,暗中不满。
崇祯这场意料之外的大胜,像是一颗巨石投入了历史这条长河的平静水面,不仅惊起了涟漪,搅动了漩涡,更惊醒了那些沉睡已久的深渊巨兽。
它们露出了獠牙,睁开了眼睛,开始审视这个胆大包天的年轻皇帝。
一场比战场厮杀更为凶险的风暴,正在这繁华盛世的阴影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