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内,尖锐的哨声,混乱的铜锣声,猛地爆发出来,将沉寂的黑夜撕得粉碎。
贼人进城了!
进贼了!
巨大的声浪如同惊雷,瞬间将城中的军士、民众从梦中惊醒。
城中某处民宅,一家人从睡梦中惊坐而起。孩子被惊醒,哇哇大哭个不停。母亲慌乱地抱住孩子,用手捂住他的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家里的男人——一个三十出头的木匠——翻身下床,抓起墙边的长枪,手忙脚乱地套上棉袄。
当家的!女人扑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袖子,眼中满是恐惧,拼命摇头。
男人转过身,看着妻子泪流满面的脸,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带着孩子躲到地窖里,把盖板盖好,别出声。记住,不管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可是你——
我得去保护你们。男人说完,挣脱妻子的手,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门去。
女人捂着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男人推开门,向外看去,门外已经是一片混乱,到处是慌乱的人群。
街巷中火光摇曳,人影晃动。坊长拼命敲着铜锣,声嘶力竭地吆喝着:进贼了!快来坊口集合!保卫家园!
一群群壮丁从各家各户涌出,有的披着衣服,有的甚至光着膀子,手中握着刀枪棍棒,向一个个街垒处跑去。有的人脸上写满恐惧,有的人咬牙切齿,更多的是茫然无措。
城中的守军将领惊恐万分。
贼人破城了?怎么可能!一个千户面如土色,那可是有二十万贼人啊!这,这可怎么办……
另一个把总声音颤抖:完了,完了,西安城完了……
慌什么慌!一个老将怒吼,立刻传令各部,坚守街垒!决不能让贼军长驱直入!
镇守太监李荣传此时也慌张不已。
这几天他日日睡不着觉,被上边命他做的秘密任务吓得魂不守舍。每当夜深人静,他就想起那个神秘人交给他的任务——在城中布置那些诡异的街垒,绝密的杀机,他几次几乎想要放弃,但他身边随时有一个死士,如影随形,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现在,城破了。
李荣传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扯开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皇上御驾亲征!援军马上就到!
他的声音在混乱中格外响亮:守住!援军马上就到!守住防线!援军就在路上!
守住,守住就是胜利!顶住,给我顶住!
王承恩此时也穿戴整齐了盔甲,腰挎长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城中各处奔走,鼓舞士气,安排防守。
他每到一处街垒,就高声呐喊:弟兄们!皇上御驾亲征,大军已到潼关!只要我们守住今夜,天亮之前援军必到!
皇帝御驾亲征,援军马上就到!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城中迅速传开。
听到的人无不震惊,难以置信。
皇上真的会来?那可是当今天子啊……
援军真的快到了?不会是骗咱们的吧?
虽然听说皇上打蒙古得了大胜,可那是在千里之外的草原啊!难道皇上插了翅膀,能飞到西安城?
但是,人在黑暗中,只要有一丝希望,就能生出无穷的力量。
管他是真是假!反正贼人已经进城了,不守也得守!
对!为了保卫家园,拼了!
士兵、民团,一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向自己的防守位置走去。混乱的人群渐渐有了秩序,街垒后面,守军列阵而立。
一批批的乱民,从西安城北门涌入城中,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沿着街道向前涌动。
他们举着火把,挥舞着刀枪,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火光映照下,每一张脸都扭曲着,兴奋、贪婪、疯狂,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冲啊!
抢啊!
一批批的乱民冲入那布满街垒、石墙的街道,就像汹涌的浪潮拍击到坚硬的岩石,立刻激起一阵阵激烈的厮杀声。
刀枪相击的铿锵声,惨叫声,怒吼声,混成一片。
然而,城内布置的密布街垒的防线,就像一道道堤坝,有效地将人潮引导向其他方向。那些街垒高而坚固,街道被堵塞,让人群迟疑,看向其他方向。
绝大多数冲入西安城的义军,根本没有去冲击那些街垒。
他们的目光,被别处紧紧地吸引住了——
秦王府!
从西安城北门冲入,沿着畅通无阻的北门大街向南行进,没有几步路,就能看到那巍峨的秦王府。
贯通西安城东西、南北两条大道,交叉成十字,将整个西安城分为四个部分。而几乎整个东北部分,都属于秦王府的范围。
若从秦王府的外围萧墙开始算,秦王府占地面积达1.5平方公里——是北京紫禁城面积的整整两倍!
若只算中心的城墙范围,也有0.3平方公里,相当于小半个紫禁城。
秦王府有着不亚于紫禁城的高大城墙,以及宽阔的护城河。府墙高达数丈,青砖灰瓦,雕梁画栋,气势恢宏。
此时,秦王府的城楼上挂起了一排排灯笼和火把。昏红的灯光之下,高大的城楼在黑暗之中分外醒目,如同一座漂浮在夜空中的宫殿。
那空中如同仙宫一样的秦王府,深深地吸引住了进城乱民的目光!
金银!
财宝!
秦王府里富可敌国!
除了一些被杀红了眼、乱冲昏了头的乱民,绝大部分人都调转方向,向秦王府杀去。
秦王府在那边!
冲啊!财宝是我的!
抢秦王府!
他们如同闻到血腥的狼群,疯狂地涌向秦王府。有人举起木头、石块,疯狂撞击高大的萧墙。萧墙是外围的屏障,远没有内城墙坚固,很快就被砸出缺口。
人潮从缺口涌入,冲向秦王府真正的城墙。
秦王府内早已乱成一团。
贼人来了!
快关城门!
守住城墙!
到处都是慌乱的呼喊声。护军、护院急急忙忙从床上爬起,连盔甲都没穿齐,就抓起武器冲上城墙。一些府中的太监也被强行拉上去,他们大多手无缚鸡之力,拿着刀枪瑟瑟发抖。
秦王府的城墙虽然高大,护城河也宽阔,可毕竟府中没有几个像样的兵。
明末的藩王,早已被朝廷剥夺了兵权。护军不过是些吃空饷的闲人,遇到真正的战事,根本派不上用场。
张献忠、罗汝才等人也冲到了秦王府外。
看着眼前高大的城墙和宽阔的护城河,张献忠皱起了眉头。罗汝才却嘿嘿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大帅莫急。先把护城河填了,再让人把城外攻城的云梯搬进来。
张献忠一挥手,都给老子动起来!
于是无数的义军开始行动。他们砸碎沿街的房屋,拆下门板、桌椅;挖掘街道的泥土,装进麻袋;甚至把路边的石狮、石碑都推倒,拼命地往护城河里填。
城墙上零星射来弓箭和火铳,可面对汹涌的人潮,这点抵抗毫无作用。箭矢射倒几个人,立刻就有更多的人补上来。
不到一个时辰,护城河的几处地方就被填出了通道。
终于,一群人将攻城用的云梯从城外搬了进来。这些云梯本是准备攻打西安城墙的,现在正好用上。
架云梯!
上!冲上去!
一群亡命之徒红着眼睛,咬着牙,举着云梯架上城墙。他们踩着梯子,一个接一个拼命往上爬,全然不顾城墙上射来的箭矢。
中箭的人惨叫着摔下来,摔成一团肉泥。可后面的人踩着尸体,继续往上爬。
城墙上那些平日养尊处优的护军、太监,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他们本就军心涣散,斗志全无,眼见义军悍不畏死地冲上来,顿时吓破了胆。
顶不住了!
快逃啊!
守军成鸟兽散,不知逃向哪里去了。
很快,义军攻上了城墙,杀散守军,从内侧打开了城门。
轰隆!
沉重的城门被推开。
城门外等待许久的乱民,疯了一样冲了进去。他们眼中闪着野兽般的光芒:
金银!
财宝!
粮食!
女人!
这一切让他们陷入疯狂。
哭喊声震彻天地,秦王府瞬间化作人间地狱。
他们冲入府中,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府中的侍卫、太监、宫女,惨叫着四散奔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去?
啊——救命!
饶命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很快就被更多的喧嚣淹没。
他们砸开秦王府中的宝库。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
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在火把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黄金铸成的器皿,白银打造的摆件,珍珠玛瑙像石子一样散落一地。
发财了!
都是老子的!
人群再次陷入疯狂,疯狂地抢夺,为了一件宝物大打出手,甚至自相残杀。
他们又砸开秦王府中的粮库。
粮食堆积如山,几乎要把整个仓库撑破。成袋的白米,成缸的白面,还有腊肉、咸鱼、陈年老酒……应有尽有。
更让人愤怒的是,许多陈年粮食已经开始腐败变质,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却还堆放在那里,从未分给百姓。
这么多粮食……
城外的人都饿死了,他竟然让粮食烂在库里……
乱民们哭着,叫着,狂笑着。
有人抱着一袋粮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娘啊!你要是能吃上这么一口米饭该多好啊!
有人抓起白米往嘴里塞,边吃边流泪,泪水和米粒混在一起。
有人捧着金银财宝,发出疯狂的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情绪的发泄已经到了极点。
这些人中,有多少是饿死了亲人的?有多少是家破人亡的?他们对朝廷、对官府、对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的仇恨,在此刻彻底爆发了。
秦王朱谊漶终于被人从寝宫的床底下揪了出来。
此时他还身穿华贵的王袍,头戴王冠,一眼就被人认了出来。
是秦王!
抓住他!
几个壮汉冲上去,把秦王按倒在地。秦王瑟瑟发抖,被人拖拽着,带到了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面前。
看着狼狈不堪的秦王,张献忠等人哈哈大笑。
想不到堂堂秦王,就是这副德性!
罗汝才也笑得前仰后合:这就是大明的皇亲国戚?简直是个废物!
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之下,从没受过这种侮辱的秦王朱谊漶,竟然又张狂了起来。
他挣扎着站起身,昂起头颅,厉声喝道:大胆刁民!你们可知道我是谁?我乃太祖嫡子嫡孙,天潢贵胄,大明朝的堂堂秦王!
他越说声音越高:你们这是犯了诛灭九族的罪过!还不跪下给本王磕头请罪!否则本王要将你们千刀万剐,诛连九族!
张献忠怒从心起,猛地拔出腰间的弯刀,刀尖直指秦王,破口大骂:个龟孙儿!老子连皇帝都敢砍,还怕你个秦王?
罗汝才赶紧拦住他,低声道:且慢!秦王得留着,还有大用处。有了他在手,朝廷就要忌惮我们几分。
这时,陈永仁高声骂道:
你这个该死的秦王!还敢在这里嚣张?你府中有这么多粮食,几辈子也吃不完,为何一粒也不分给穷人?你可知道城外饿死了多少人?
这一句话,激起了不知多少人的仇恨。
人群开始骚动,低声的咒骂变成了愤怒的咆哮。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饥民,踉跄着冲到秦王面前。他双目赤红,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大哭:
我的娘啊!我的儿啊!你们都被活活饿死在城外!他府里竟然有这么多粮食,这么多粮食啊!
他猛地扑上去,死死抓住秦王的胳膊,张开嘴就咬了上去。
啊——秦王发出凄厉的惨叫。
那饥民像野兽一样,硬生生咬下一块血肉,鲜血淋漓,他竟然直接吞进了肚里。
这一幕彻底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杀了他!
吃他的肉!
无数饥民疯狂地冲了上去,手抓,脚踢,牙咬……秦王的惨叫声越来越弱,很快就没了声息。
住手!都给我住手!罗汝才大惊失色,冲上去用脚踹、用刀背砸,拼命把人群拉开。
可此时秦王已经不成人形。他躺在血泊中,身上到处是伤口,血肉模糊,早已断了气。
罗汝才捶胸顿足:完了,完了……
可已经来不及了。
人群之中,陈永仁悄悄后退。他趁着所有人都沉浸在疯狂中,悄无声息地躲开视线,离开了这疯狂的人群。
过了一会儿。
秦王府中,一处无人的角落,一支箭矢冲天而起。
箭头上绑着一枚红色的烟火。烟火在夜空中炸开,火光四溅,在漆黑的夜幕上格外醒目。
红色的烟火如同流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