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十月六日,宣府镇。
校场整军方毕,昨日的狂热被迅速转化为紧锣密鼓的备战。整个宣府镇如同上紧发条的精密机械,在皇帝军法从事的威慑下,开始高效运转。
清晨的营房内,士兵们三五成群地蹲坐成排,每个人面前都摆着一块磨刀石。寒光闪烁的刀剑在粗粝的石面上来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整个营房中此起彼伏,汇成一曲肃杀的交响。
老张,你这刀磨得怎么样了?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兵问道。
快了快了,被称作老张的士兵头也不抬,专注地磨着手中的腰刀,许久没上战场,这刀都钝了,得好好磨磨。这次跟着皇上出征,可不能拿钝刀上阵。
你说咱们这次真能打赢吗?旁边一个年轻士兵有些紧张地问。
废话!老兵瞪了他一眼,皇上亲自来了,军饷也发了,咱们吃饱了、拿够了,还能不拼命?再说了,昨天那个贪饷的参将被砍了脑袋,你还敢不尽力?
年轻士兵打了个寒颤,低头更加卖力地磨刀。
营房的另一角,有人正在仔细检查着弓弦的松紧。他们用手指轻轻拨动弦线,听着的回响声,判断弹性是否合适。有的弓弦已经老化,需要更换新的牛筋弦。
还有人蹲在地上,用细布蘸着桐油,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枪头上防锈。桐油的气味混杂着金属的锈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火铳手们则更加谨慎。他们将油脂一点一点地涂抹在火铳的机件上,特别是扳机和点火装置。这些精密的部件如果生锈卡住,在战场上可是要命的事情。
记住了,一个老火铳手教导着新兵,火铳这玩意儿娇贵得很,火药不能受潮,枪不能生锈。你要是保养不好,到了战场上炸膛,或者火药打不着,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是,队长!新兵毕恭毕敬地应道。
整个营房内,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桐油、汗水混杂的气味,这是即将出征的军队特有的味道。
营房外,辅兵和民夫们正在忙碌。
从粮仓到校场,他们肩挑手扛,来来回回,川流不息。一袋袋沉重的粮食被搬运出来,堆积在校场一侧。那些装满小米、高粱的麻袋,每一袋都有上百斤重,压得民夫们腰都直不起来。
嘿哟!嘿哟!
搬运的号子声此起彼伏,配合着沉重的脚步声,形成了一种原始而有力的节奏。
除了粮食,还有一捆捆干草被堆积如山。这些是给战马准备的饲料,马吃得好,才能跑得快、冲得猛。
粮饷司的账房先生们在一旁正襟危坐,一个个戴着眼镜,面前摆着账簿和算盘。
多少石粮米?
八千石小米,三千石高粱!
多少斤腌肉?
五千斤腌肉,三千斤肉干!
多少坛酒?
两百坛陈年烈酒!
算盘珠子拨动得飞快,发出清脆的声。这些账房先生个个面色严肃,一丝不苟。每一笔账都要精确到两,不容有失。
因为昨天皇上当众斩了那个贪饷的参将,这些账房先生知道,如果账目出了差错,下一个人头落地的可能就是自己。
记清楚了!一个老账房先生吩咐着年轻的徒弟,每一笔都要核对三遍!这可是要命的活计,马虎不得!
是,师傅!
与此同时,部分辎重队伍已经率先出发。
十几辆大车装满了粮草和军械,在道路上缓缓前行。车轮碾压在官道上,扬起阵阵尘土。赶车的辅兵挥舞着鞭子,吆喝着牲口前进。
驾!驾!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千年不变的行军铁律。
道路两旁,不时有百姓驻足观望。他们看着这支整齐的队伍,看着那些装满粮草的大车,眼中露出复杂的神情。
有人窃窃私语:听说皇上要亲自领兵打蒙古人?
是啊,听说这次是真的,不是闹着玩的。
能赢吗?
谁知道呢,咱们大明这些年败得多,赢得少……
可是皇上都亲自来了,总该有点不一样吧?
就在辎重队伍出发的同时,一队锦衣卫正押送着银两,前往各个堡垒和烽燧。
崇祯下了死命令:每一份军饷,都要发送到人,决不许有任何空饷,任何克扣!
锦衣卫千户李若琏亲自监督,每到一处,就召集士兵,当面点名发放。
张大牛!
这是你的军饷,五两银子,点清楚!
谢陛下!谢大人!
士兵接过银子,激动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很多人当兵多年,从来没有一次性拿到过这么多银子。
李若琏冷着脸说:这是陛下的恩典,你们要好好打仗,对得起陛下!
士兵们齐声应道。
就这样,一份份银子发了出去。崇祯从京城带来的四十万两银子,竟已经发出去大半。
但崇祯毫不在意。他知道,只有让士兵们吃饱穿暖,拿到足够的军饷,他们才会真心实意地为大明卖命。
就在整个宣府镇忙于备战之时,崇祯正在宣大总督府内,准备接见一批特殊的客人。
这些客人,便是来自张家口的晋商——后世史书中赫赫有名的八大晋商。
崇祯抵达宣府之初,便已派出锦衣卫,下旨严令张家口各家晋商速至宣府集合。圣旨中措辞严厉:圣驾亲召,不得有误,违者军法从事!
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让原本在张家口悠然自得的晋商们吓了一跳。
他们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召见,但圣旨既下,不敢不来。于是,这些平日里呼风唤雨的商界巨贾,匆匆收拾行装,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赶往宣府。
如今,各大晋商的掌柜们尽数齐聚总督府大厅之内。
大厅内外,甲士如林。
数百名御林铁卫和锦衣卫将整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明晃晃的刀枪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芒,杀气几乎凝为实质。
大厅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可怕。
每个晋商掌柜身后都站着两三名御林铁卫,他们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面前的商人,仿佛随时准备拔刀。
那些平日里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一掷千金的掌柜们,此刻个个面色惨白,冷汗涔涔,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们面面相觑,交换着惶恐的眼神,却谁也不敢开口说话。
这……这是要干什么?一个掌柜用眼神询问旁边的同行。
对方也是一脸茫然,微微摇头。
气氛越来越压抑,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
终于,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尖利的唱喏,崇祯身着深青色的常服,大步踏入大厅。
孙承宗、张晓、曹化淳等人紧随其后。
早已被这阵仗吓得魂飞魄散的晋商们,齐刷刷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草民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们趴在地上,再也不敢抬头,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崇祯走到主位坐下,也不说话,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跪伏一地的商人。
大厅内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商人们粗重的呼吸声。
这沉默,让晋商们更加恐惧。
终于,崇祯缓缓开口,声音冰冷:
尔等,可知罪?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大厅内炸响。
晋商们浑身一颤,有人吓得差点瘫软在地。
小人……小人不知犯了何罪啊!为首的一个掌柜战战兢兢地说。
不知罪?崇祯冷笑一声,勾结建虏,里通后金,卖国求荣——你们都是大明的叛徒!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如铁锤般砸在晋商们心上。
陛下饶命!小人冤枉啊!晋商们几乎要哭出来,小人万万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小人对大明忠心耿耿啊!
有人已经开始拼命磕头,砰砰砰的声响不绝于耳,很快额头就渗出了血迹。
冤枉?崇祯冷冷地说,偷运粮食给后金,私售朝廷禁运的铁器——这是贩卖军需,通敌叛国!你们卖出的每一粒粮食,每一斤生铁,都会铸成射向我大明将士的利箭!还敢说冤枉?还不坦白招供?
陛下明鉴啊!晋商们头磕得更响了,这……这是没有的事啊!张家口距离后金千里之遥,中间还隔着敌对的蒙古察哈尔部,草民如何能千里迢迢去卖粮给后金?
一个掌柜颤声说:陛下,陆路运粮,损耗极大。千里之外,十粮存一。从张家口贩粮到后金,非但无利可图,怕是要倾家荡产啊!这……这不是赔本买卖吗?
这话倒是实情。古代陆路运输极其困难,长途运粮的损耗惊人。如果真要从张家口运粮到千里之外的后金,路上的损耗、人力、物力加起来,根本就是血本无归。
另一个掌柜也壮着胆子说:陛下,那后金根本不缺铁啊!自古以来辽东便产铁矿,那边铁价低廉。草民若贩铁过去,只会血本无归啊!真正缺铁的是蒙古诸部,不是后金啊!
这话也不假。辽东自古便是产铁重地,辽金两代之所以能以铁甲骑兵纵横天下,正因辽东铁矿资源丰富。真正缺铁的,是草原上的蒙古各部落。
其实,在后金彻底击败蒙古右翼、吞并林丹汗势力之前,张家口与后金之间根本不接壤,中间还隔着察哈尔部的广袤草原。
张家口晋商所谓里通后金,那也是后来后金吞并了蒙古、双方疆域相连之后,才愈演愈烈的事情。
但崇祯之所以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却是因为他曾经最尴尬、最荒唐的一次前世——
那一世,他刚穿越就头脑发热,照搬明穿小说的套路,上来便下旨调重庆那边的白杆军北上,让他们千里奔赴宣府张家口,抄没八大晋商!
他当时信心满满,觉得只要抄了这些卖国商人的家,就能充实国库,还能断绝后金的物资来源,一举两得。
结果白杆军压根不来,回信说:陛下,臣这边奢安之乱尚未平定,哪有余力北上宣府?
那一世的崇祯不依不饶,下死命令必须来:有什么事能比抄没八大晋商还重要?你们给朕立刻出发!
白杆军无奈,只得自掏腰包,凑齐粮饷,千里跋涉赶到宣府。
然而,当他们抵达宣府时,连宣府城都没进去——
人家晋商与宣大边镇早就盘根错节,千丝万缕。这个参将的三姑,那个副将的四姨,可能就是某家晋商的亲戚。你突然跑来要抄家,总得给个理由吧?
白杆军说:皇上有旨,晋商勾结后金,通敌卖国!
宣大边军将领们一听就炸了:什么?张家口晋商勾结后金?后金远在千里之外,中间还隔着蒙古,这怎么勾结?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晋商们更是喊冤叫屈,拿出各种账本、契约,证明他们只是和蒙古人做生意,从来没有和后金直接往来。
更要命的是,蒙古诸部也炸了锅。
他们与大明互市全靠晋商做中间人,买茶叶、布匹、铁器,卖牛羊、马匹、皮货,都是通过晋商。你把晋商都抄了,我们还怎么做生意?
于是,晋商居中牵线,宣大边军联合蒙古骑兵,十几万大军轻松击溃了孤军深入、疲惫不堪的白杆军。
白杆军虽然勇猛,但千里奔袭已经筋疲力尽,又没有粮草补给,哪里是十几万生力军的对手?
击溃白杆军之后,宣大蒙古联军挥师南下,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兵临京师城下。
崇祯望着京城外黑压压的大军,整个人都傻了。
他召集文武百官商议对策。
百官们一个个冷眼旁观:陛下,外边军队说要清君侧、除奸臣。谁给您出的这馊主意抄晋商,谁就是奸臣呗,您自己找吧。
崇祯愣住了:谁是奸臣?
——奸臣竟是我自己?
得,这开局已经彻底崩盘,没法玩了。
那一世的崇祯,直接在北京城墙上纵身一跃,果断重开了……
陷入回忆的崇祯沉默了片刻。
大厅内鸦雀无声,跪伏的晋商们吓得几欲魂飞魄散,以为皇帝正在酝酿更严厉的处罚。
一旁的宣大总督张晓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拱手说道:陛下,臣以为,这种无端指责恐怕多有误会。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什么叫误会?这只不过是他们将来会犯、但现在还没犯的罪行罢了……
崇祯心中冷笑,但面上不动声色。
他知道,现在不能真的抄家,否则会重蹈前世的覆辙。但也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们,必须趁这个机会好好敲打一番。
崇祯轻咳一声,换了个说法:
就算尔等未曾直接通敌,但朕得到密报,张家口市面上竟有后金的野山参、高丽参等特产流通,更有印着大明辽东字样的官银——那可是曾被后金劫掠的大明官库藏银!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严厉:这难道不是尔等与后金交易的铁证?
晋商们赶忙辩解:陛下明鉴!这……这可能是草民与蒙古部落交易时,从他们手中得来的。蒙古人与后金有往来,他们把后金的货物卖给草民,草民实非有意勾结后金啊!
张晓也帮腔:陛下,这些晋商或许间接与后金有了往来,但应当并非有意通敌。臣以为,他们只是做生意,并无叛国之心。
崇祯装作沉吟片刻,语气稍缓:就算如此,尔等也有疏忽之罪。明知可能间接资敌,却不加防范,这也是失职!尔等,可认罪?
听出皇帝口气松动,晋商们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草民确实疏忽了!草民有罪,有罪!草民愿意戴罪立功,为陛下效死!
崇祯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知罪就好。朕可以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
晋商们如释重负,心中暗想:只要不抄家,让我们出多少钱都行!
崇祯缓缓伸出一根手指:第一,大明大军即将出征,需要尔等在军饷粮草上出力。尔等,可愿意?
愿意!愿意!晋商们连声应诺,草民愿意为国出力!
崇祯又伸出第二根手指:第二,刚才所言里通外虏之事,就算现在没有,也要防微杜渐、未雨绸缪。因此朕打算在张家口实行专营制度——只许忠君爱国、经过朝廷认可的商人在此经营。
他顿了顿,继续说:唯有缴纳专营费用、取得专营执照的商家,方可在张家口通商互市。没有执照者,一律驱逐!
晋商们心中一紧,但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交保护费吗?只要能继续做生意,交点钱也无妨。
不等他们反应,崇祯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朕已与顺义王商议妥当,将在归化城设立大明商所,由几家热爱大明的商号去那里代表大明经营贸易。不知尔等,可有兴趣?
归化城?
众晋商原本还在为前两条肉疼银子,听到第三条却都眼睛一亮。
归化城可是漠南蒙古的商业中枢,是蒙古右翼各部落的集散地!牛羊、马匹、皮货从这里流向中原,茶叶、布匹、铁器从这里流向草原。
若能在归化城开设商号,取得专营权,那简直是躺着挣钱啊!
他们立刻争先恐后:
陛下!草民感兴趣!
草民也感兴趣!草民愿意为国效力!
草民家族世代经营蒙古贸易,对归化城最为熟悉,请陛下恩准!
崇祯满意地点头,看着这些商人露出贪婪的眼神,知道鱼儿已经上钩了。
他慢悠悠地说:那这样吧——
为大军出征,尔等就每家出银五千两,作为军饷补贴。
张家口贸易专营权,每家五千两。不愿交者,自行搬离张家口便是,朕绝不强求。
归化城商号专营权,每家一万两——这个你们自愿参与,愿意去的就交钱,不愿意的也不勉强。
晋商们心中暗暗计算:
军饷五千两,这是必须交的,不交就是不忠不孝。
张家口专营权五千两,这也得交,不交就得滚蛋。
归化城专营权一万两,这个……虽然贵,但值啊!
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盘算着利弊。
一万两虽然多,但归化城的生意能做几十年,怎么算都划算。
对,而且有皇上撑腰,大明做靠山,这生意做得下去。
那咱们就都参加?
参加!必须参加!
片刻之后,一个接一个掌柜表态;
陛下,草民愿意出军饷五千两!
草民愿意缴纳专营费五千两!
草民愿意参与归化城贸易,出银一万两!
崇祯心中暗暗计算了一下,十几家晋商,加起来总共能收二十多万两!
前往大同发饷的银子,这下有着落了。
他和颜悦色地对晋商们说;诸位果真忠君爱国,为大明江山社稷贡献巨大啊。朕代表边关将士,谢过诸位了。
晋商们赶紧磕头;草民不敢!为陛下分忧,是草民的本分!
崇祯顿了顿,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不过——
晋商们心中一紧,暗道;这个后面肯定有坑。
归化城的贸易权,须得此次出征大胜,方可兑现。崇祯缓缓说道,若是打了败仗,那这贸易权自然也就作废了。
他看着晋商们;所以诸位,还需为我大明将士多多出力才是。粮草、马匹、军械,凡是军队需要的,你们都要全力供应,不得有误!
另外,崇祯又补充道,朕还希望你们发挥商人的长处,帮助朕收集情报。蒙古各部的动向、后金的消息、边关的情报,你们都要留心,及时报给朝廷。
晋商们这才明白过来;皇上这是要把他们变成朝廷的情报网啊!
大厅内,晋商们面面相觑,但他们也不敢拒绝,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齐声应道;草民遵旨!定当为陛下效死!
崇祯满意地点头;很好。你们回去准备银子吧,三日之内,将银两送到总督府。
草民遵旨!
晋商们如蒙大赦,赶紧磕头告退。
崇祯心底却暗暗无奈:唉,咱要也能像金手指一样,动动嘴就抄了所有晋商,轻轻松松几千万两银子到手,那是该有多好?
不过二十多万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细水长流,晋商的羊毛也不能一把薅完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