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的临时居所位于商务楼顶层,原本是某家倒闭贸易公司的社长室。落地窗外是东京的夜景,雨后的城市灯火如浸泡在水中的碎钻,冷冷地闪烁。
室内没有开主灯,只有电视屏幕的蓝光在跳跃。林穿着白色浴袍,赤脚蜷在黑色真皮沙发上,手里拿着一罐可乐。湿漉漉的长发散在肩头,浴袍领口松松垮垮,露出锁骨和一小片苍白的皮肤。她看起来刚洗过澡,慵懒得像只猫。
龟田和高桥进来时,她只是抬了抬眼。
“随便坐。”林说,声音有点沙,像是喊过,“冰箱里有喝的,自己拿。”
她继续用遥控器翻着电视频道,画面快速切换:综艺节目夸张的笑脸、购物频道主持人亢奋的演示、深夜动画片诡异的色彩。最后停在新闻台。
电视屏幕。女主播端庄的脸,而字幕滚动着“佐藤集团宣布启动港区大型综合开发项目……”
林这才转过头,视线落在高桥脸上。她的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像两口古井。
“墨镜摘了。”她说。
高桥犹豫了一秒,伸手。动作很慢,像是揭开伤口上的纱布。
墨镜离开脸的瞬间,电视蓝光直接照在他右眼周围那片淤伤上。颜色已经转为暗沉的紫褐色,眼角的裂口微微外翻,边缘红肿。
林从沙发上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高桥面前。她凑得很近,近到高桥能闻到她身上沐浴露的味道——廉价的白桃香,和她神秘魔女的身份形成诡异反差。
“他们下手真够狠。”林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冰凉,轻轻点在高桥脸颊的淤伤边缘。指尖触碰皮肤的瞬间,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银光从林的指尖渗入伤口。淤伤的颜色开始变化——从紫褐褪成暗红,再褪成浅粉,最后只剩下一片略显苍白的皮肤。眼角的裂口边缘收拢、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新肉般的淡痕。
整个过程不到五秒。
高桥瞪大眼睛,手下意识地摸向脸颊。触感平滑,疼痛消失了。
林退后半步,顺手从高桥手里拿过那副迪奥墨镜,戴在自己脸上。她转向电视屏幕,镜片反射着跳动的新闻画面。
“这个不错。”她说,“我的了。”
新闻画面切到记者发布会现场。佐藤健一郎站在讲台后,穿着深灰色西装,头发一丝不苟,表情是政客特有的那种严肃与温和的混合体。他正对着镜头阐述开发项目的“社会意义”。
“你们看到什么了?”林问,视线仍盯着电视。
高桥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然后立刻移开视线,像是被烫到。他的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沙发扶手,指关节发白。
“我……”他声音发紧,“我看到佐藤会长……”
“还有呢?”林啜了口可乐。
龟田皱着眉盯着电视。突然,他整个人向后一仰,像是被无形的东西推了一把。
“老、老家伙后面……”龟田的声音变了调,“有个影子。”
龟田靠电视屏幕,瞪大眼睛看着荧幕里佐藤健一郎。在他身后,落地玻璃窗映出发布会现场的倒影。倒影中,健一郎的身后约半步距离,站着一个模糊的、半透明的人形轮廓。
轮廓的细节在电视信号的压缩下更加模糊,但能看出那是个年轻男性,身形瘦高,姿态有些佝偻。最诡异的是,那个轮廓的头部位置,有一片不自然的阴影在缓慢蠕动,像有什么东西在从内部生长。
“好像……佐藤优马。”龟田的声音干涩,“他不是死了么?连尸体都没留下……难道阴魂不散?”
林没有回答。她忽然走到高桥坐的单人沙发旁,伸出手,按下了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
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电视屏幕的光源。
蓝白色的光从侧面照亮高桥的脸,在他的另一侧投下浓重的阴影。林缓缓移动位置,调整观看角度。
“龟田,”她说,“现在看他。”
龟田转头看向高桥。
电视画面在切换,光线角度随之微妙变化。在某一帧,当新闻画面切换到台下鼓掌的嘉宾时,屏幕光变得略微柔和、倾斜——
高桥身后,地毯上,一个影子被拉长。
那不是高桥自己的影子。
那是一个独立的、轮廓分明的影子,就站在高桥沙发后方半步,微微前倾,像是俯身观察,又像是随时准备贴附上去。影子的头部同样有一团蠕动的不明阴影。
龟田的呼吸停了。
然后他猛地向后跌坐,整个人陷进沙发里,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咯咯的轻响。
“看清楚了?”林的声音在黑暗中平静得可怕。
她再次按亮电灯。房间恢复光明,高桥身后的影子消失了,只剩下普通的光影交错。
高桥脸色惨白,他僵硬地转头看向自己身后,什么也没有。但他能感觉到——一种冰凉的、粘腻的触感,从脊椎底部缓慢上爬,像有蜗牛在沿着他的骨骼蠕动。
“那天工厂里,”林走回沙发,重新蜷缩起来,拿起可乐,“你被优马的人蛊感染了。青岚下的蛊,不只是为了转生恋人,也是一种标记和传输通道。”
她看着高桥,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优马的身体虽然被献祭了,但他的‘存在’——怨恨、恐惧、还有被蛊术改造过的灵魂碎片——没有完全消失。它们通过蛊的连接,转移到了最近的、最合适的载体上。”
高桥的嘴唇在颤抖:“载体……是我?”
“对。”林点头,“你会像当时的优马一样,逐渐成为养料,被那个正在新生的‘东西’吸收。但有趣的是——”
她指向电视,画面又切回健一郎的特写。
“感染源正在从你身上往他那里转移。父子血缘是最强的灵能通道之一,尤其是当其中一方已经半只脚踏进非人领域时。”
高桥盯着电视屏幕。现在他也能看到了——在健一郎身后玻璃倒影中,那个模糊的影子似乎比刚才更清晰了一点。影子的手部抬起,做出了一个仿佛要搭上健一郎肩膀的动作。
“为什么……转移?”高桥的声音嘶哑。
“因为健一郎的‘味道’更好。”林笑了,笑容有点冷,“权力的味道,罪恶的味道,还有……他内心深处对你、对优马、对所有被他吞噬的人的愧疚和恐惧。那是上等的养料,比你这个单纯的受害者要丰富得多。”
她起身,再次走到高桥面前,俯身,双手撑在沙发扶手上,将高桥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
“小子,你如果想活命,就得咬着牙忍受着。”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在分享一个秘密,“蛊的转移过程不会舒服,你会感觉到它在一点点离开你的身体,像抽走你的骨髓。但同时,健一郎那边接收时,也会出现‘排异反应’——他会做噩梦,产生幻觉,身体出现不明症状。”
高桥的瞳孔在收缩。他能感觉到,就在此刻,脊椎那处的冰凉感正在缓慢下移,像有根无形的线被一点点抽离。
“这个过程,”林继续说,“大概需要两到三周。这期间,你得待在健一郎附近,让通道保持稳定。我会让佐藤麻衣安排你继续‘服务’,你得演好你的角色,比以前更顺从,更卑微。”
她伸出手,用冰凉的指尖抬起高桥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
“虽然辛苦,但结果是活下来,以及……”她的笑容加深,“报仇。”
高桥的呼吸急促起来。活下来。报仇。这两个词在他脑海中碰撞、回响。
“健一郎会在蛊完全转移完成时,迎来一次‘爆发’。”林松开手,直起身,“到时候,麻衣会确保他身边没有帮手,没有医生,只有你。然后那群专业处理邪祟的废物警察会从天而降,把一切处理干净。”
她转向龟田:“龟田,这笔买卖,不吃亏吧?”
龟田还陷在沙发里,脸色灰白。他看看高桥,又看看电视上那个还在侃侃而谈的老人,最后看向林。
“他……能活下来?”龟田问,声音粗粝。
“概率七成。”林耸肩,“比现在这个状态等死强。”
高桥忽然开口:“如果我同意……蛊转移完成后,我会怎么样?”
林歪头想了想:“优马的灵魂碎片会离开你,但蛊术会留下一点‘痕迹’。你会对类似的魔法攻击有一定抗性,也可能……会看到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东西。算是副作用。”
她走回沙发,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房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嗡鸣。
“选择权在你。”林说,语气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你可以拒绝,我会想办法帮你压制蛊,但最多撑三个月。三个月后,优马的残渣会在你体内苏醒,你会变成类似工厂里那个怪物的东西,然后被我或者政府特殊部门处理掉。”
她拉开冰箱,又拿出一罐可乐,“啪”地打开。
“当然,你也可以赌一把,忍受几周的痛苦,然后亲眼看着那个老家伙被自己的罪恶吞噬。”她喝了一口,看向高桥,“选吧。”
高桥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灯光从他头顶照下,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能感觉到脊椎处那根“线”的抽离感还在继续,缓慢、冰冷、不容拒绝。
他想起黑暗房间里红色的灯罩,想起烟头烫在皮肤上的刺痛,想起健一郎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想起那句“要感恩,懂吗”。
然后他想起龟田在车里抱着他,说“哭吧,这里没人看见”。
他抬起头,看向龟田。
龟田也在看他,眼神复杂——有担忧,有不忍,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十年前没能救下弟弟的悔恨,如今转化为近乎固执的保护欲。
高桥转回头,看向林。
“我做。”他说,声音很轻,但异常清晰。
林笑了,这次笑容里多了点真实的东西。她举起可乐罐,做了个干杯的动作。
“明智的选择。”
她走到窗边,望向雨后的东京。这座巨大的、吃人的城市,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夜色中,等待着下一场吞噬,或者,下一场反噬。
“龟田,”林没有回头,“接下来两周,你负责接送高桥,确保他每天至少有三小时待在健一郎半径一百米内。同时,监视健一郎的身体状况变化,每天向我报告。”
龟田站起身,点了点头。他看着高桥,那个年轻人此刻挺直了背,眼神里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点燃——不是希望,是比希望更坚硬的东西:生存的意志,和复仇的决心。
“走吧。”龟田对高桥说,“我送你回去。”
两人走向门口。高桥在门口停顿,回头看向林。
“林小姐,”他说,“谢谢你。”
林摆摆手,没有回头。
门关上。房间里只剩下林一人。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龟田的车驶入夜色。
电视屏幕黑着,但屏幕上仍映出她的倒影。倒影中,她的身后没有任何异常的影子。
只有她自己,和这座巨大而饥饿的城市。
她举起可乐罐,对着自己的倒影,轻声说:
“开始了。”
窗外的东京,灯火依旧。
林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迪奥墨镜,随手戴上。
镜片后的眼睛,映出整座城市的倒影。
倒影中,无数影子在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