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的余烬在干燥的空气中缓缓沉降,留下刺鼻的硫磺味和战场上新增的弹坑与尸骸。
短暂的沉寂笼罩着黑石峡,但这沉寂比轰鸣更加令人窒息,仿佛暴风雨前最后一口压抑的喘息。
双方士兵都在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喘息、整顿、为接下来的血肉碰撞做最后的准备。
准噶尔军阵中,巴勒泰将军的脸色阴郁得如同暴风雨将至的天空。
炮战未能摧垮汉军的防线,反而折损了两门火炮,动摇了己方士气。
他不能再等了,汉军的阵地就像一根毒刺,必须拔除。
“传令!”巴勒泰的声音嘶哑而决绝,“火枪骑兵游弋两翼,压制汉军可能的侧翼骑兵!所有步兵,分成三个波次,
给我压上去!冲到八十步,不,七十步!
用我们手里的火绳枪和弓箭,淹死他们!
长生天的勇士们,让这些只会躲在土墙后面的汉人,见识见识草原雄鹰的利爪!”
命令下达,准噶尔军阵中响起了粗野的号角和战鼓。
约六千名准噶尔步兵(其中混杂着部分火绳枪手和更多的弓箭手、长矛手),排成虽然算不上严整但气势汹汹的散兵线,开始向前推进。
他们穿着杂色的皮甲或袍服,口中发出震慑敌人的呼喝,步伐由慢到快,如同涨潮的海浪,向着汉军的缓坡阵地涌来。
两翼,准噶尔的火枪骑兵也开始策马小跑,试图寻找汉军骑兵的踪迹并掩护己方步兵的侧翼。
汉军阵地,依旧沉默。只有军官低沉的口令声在队列中传递。
“检查火铳!清理引火药池!”
“装填手准备!”
“长矛手,稳住!”
士兵们依令而行,动作机械而精准。
他们从腰间的弹盒中取出油纸包裹的定装弹药,用牙齿咬开,将部分火药倒入燧发机下的引火药池,余下的火药连同铅弹一起塞入枪口,用通条压实。
整个过程在严苛的训练下已成为肌肉记忆,即使在敌军迫近的沉重压力下,依然有条不紊。
刘挺站在阵线稍后的位置,目光冷峻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准噶尔人。
他能看到对方前排士兵狰狞的面孔,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和杂乱的脚步声。
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
准噶尔阵中开始有零星的弓箭射出,箭矢划着弧线落在汉军胸墙前后,造成的威胁有限。
一些急躁的准噶尔火绳枪手也开始在颠簸的跑动中试图点燃火绳,准备射击,但这严重影响了他们的速度并让队形更加松散。
汉军依然沉默。
燧发铳稳稳地架在胸墙的射击孔上或士兵的肩头,刺刀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那沉默,如同不断收紧的绞索,让推进的准噶尔士兵心中莫名发慌。
九十步……八十步……
这个距离,已经进入准噶尔火绳枪和弓箭较为有效的射程。
一些准噶尔军官吼叫着下令停步射击。推进的队伍出现了混乱,一部分人想停下射击,一部分人还想继续冲,队形更加参差不齐。
零零星星的火绳枪爆响和更密集的箭矢射向汉军阵地,“咄咄”地钉在胸墙上或落入阵中,造成了一些伤亡,但汉军的线列依旧稳固,伤亡者被迅速拖到后方,缺口立刻被填补。
刘挺等待的就是这个时机——敌人由动转静、阵型最混乱的时刻!
他眼中寒光一闪,手中令旗猛然举起,然后用力挥下!
“第一排!起立!瞄准!”
“哗啦!”一声,第一排五百余名火铳手齐刷刷地从胸墙后站起,早已装填完毕的燧发铳瞬间放平,黑洞洞的铳口如同死神的目光,牢牢锁定了前方七十余步外混乱的准噶尔人群!
这突如其来的整齐动作,让正在手忙脚乱装填或射击的准噶尔士兵为之一愣。
“第二排!准备!”
刘挺的命令丝毫不带感情。
“放!”
“轰!!!”
第一排齐射!这不是零星的爆豆声,而是整齐划一、震耳欲聋的霹雳雷霆!
五百多支燧发铳同时喷吐出炽热的火舌和浓烟,五百多颗铅弹在瞬间形成的金属风暴,以无可阻挡的密集度,狠狠撞在了准噶尔步兵最前沿的队列!
视觉效果是毁灭性的!正在点燃火绳、张弓搭箭、或者只是茫然站立的准噶尔士兵,如同被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齐刷刷地倒下一大片。
白色的硝烟瞬间从汉军阵前弥漫开来,但穿透烟雾传来的、是准噶尔人陡然拔高、凄厉到极致的惨叫!
“第一排退后装填!第二排上前!”命令在硝烟中清晰传来。
汉军阵列如同精密的齿轮,迅速轮换。
第一排士兵射击完毕,立刻转身,沿着预留的通道小跑退至最后一排,同时迅速开始清理枪膛、重新装填。
而早已准备好的第二排火铳手,则迅速踏前,填补空位,举铳,瞄准!
准噶尔人还没从第一轮齐射的打击中完全回过神来,甚至很多人还没来得及找到刚才开枪的汉军士兵确切位置(被硝烟遮挡),第二轮齐射的命令已经下达!
“轰——”
又是一次整齐的死亡轰鸣!第二波铅弹风暴几乎紧挨着第一波的余威,再次席卷而来!
刚刚因为前排同伴倒下而暴露出来、或者正试图搀扶伤者、重新整队的准噶尔士兵,再次遭到了灭顶之灾,铅弹轻易地穿透了他们简陋的皮甲和衣物,钻入血肉,带出蓬蓬血雾。
伤亡数字急剧飙升,阵线已被打得千疮百孔,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和混乱!
“魔鬼!他们是魔鬼!”
“快跑啊!”
“顶不住了!”
崩溃,往往始于最脆弱的神经。面对这种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对抗的、如同城墙般稳步推进并持续喷吐死亡火力的战法,准噶尔步兵的士气终于彻底崩断了。
他们手中的火绳枪装填缓慢,在对方绵密而迅速的齐射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他们的弓箭更是难以穿透汉军的棉甲和胸墙。
勇气在绝对的纪律和技术代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幸存的准噶尔士兵发出绝望的哭喊,不顾军官的呵斥和砍杀,丢弃了武器,转身就向后方亡命奔逃!六千人的进攻队列,在汉军两轮(实际接触只有一轮多点)燧发铳齐射之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溃散!
而与此同时,试图掩护侧翼的准噶尔火枪骑兵,也遭遇了索朗部骑兵的致命打击。
索朗并未与对方硬碰硬,而是利用鞑靼骑兵精湛的骑射技艺,在二十步距离用箭矢不断袭扰,一旦对方试图冲锋,便迅速后撤,将其引入预设的、不利于骑兵集群冲锋的碎石地带,或者用散兵线式的骚扰将其牢牢钉住,使其无法有效支援中央溃败的步兵。
巴勒泰在后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步兵攻势在短短不到两刻钟内土崩瓦解,气得双目赤红,几欲吐血。
他拔刀想要亲自带队冲锋,却被副将死死拉住:“将军!不能冲了!汉人火器太凶!阵型已乱,冲上去就是送死啊!”
巴勒泰看着前方如同退潮般溃败下来的士兵,又看了看汉军阵地上那再次归于平静、但硝烟仍未散尽的死亡线列,一股透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他的愤怒。他知道,败了,而且败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鸣金……收兵……”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交替掩护,撤回营地!”
准噶尔军后阵响起了代表撤退的急促锣声。
但这撤退,在汉军燧发铳的射程威慑和索朗骑兵如影随形的袭扰下,注定不会轻松,甚至可能演变成另一场灾难。
刘挺没有下令追击,他的任务是稳固阵地,击溃来犯之敌。
他站在硝烟渐散的阵地上,望着狼奔豕突的准噶尔溃兵,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肃然。
六十步,这条用铅弹和纪律划出的死亡线,今日之后,必将成为准噶尔人,乃至整个西域,对这支汉军火铳部队永恒的梦魇。
黑石峡的血色,已然浓得化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