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的喧嚣与荣宠渐渐沉淀,如同盛大宴席过后残留的杯盘狼藉,繁华之下透着几分清冷与真实。
封侯拜将的旨意已下,盛大的典礼也已落幕,沈川、卢象升、满桂等边关重臣,是时候返回各自驻地,去消化这份荣耀,也去面对荣耀背后的责任与暗礁。
离京前日,沈川摒退了所有随从,只带了两名贴身亲卫,悄然来到了位于皇城根下,那处令文武百官谈之色变、却又不得不敬畏三分的所在,东厂衙门。
与一年前他初次踏足此地时相比,如今的东厂衙门,在外观上似乎并无太大变化。
青灰色的砖墙依旧森然肃穆,门前那对石狮子依旧狰狞怒目。
但细细感受,却又能察觉到一丝不同往昔的气息。
曾经的东厂,如同一条隐匿在阴影中的毒蛇,虽不常显露獠牙,却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如今,这份压迫感似乎淡去了不少,门庭也显得有几分冷清,仿佛连门口站班的番子,眼神都不再如往日那般锐利逼人。
通报之后,沈川被一名低眉顺目的小火者(低级宦官)引了进去。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魏万贤日常处理事务的厅堂。
厅内的陈设依旧雅致,熏香袅袅,但似乎也少了些许曾经的奢华。
魏万贤坐在一张花梨木大案之后,并未穿着那身显眼的蟒袍,只是一身简单的深蓝色宦官常服,头上戴着巧士冠,正提笔批阅着文书。
他看起来比几年前清瘦了些,眼角皱纹更深,但那双眼睛,依旧如同古井般深邃,只是少了几分当年的锐利锋芒,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平和,或者说是淡然。
听到脚步声,魏万贤抬起头,看到是沈川,脸上并未露出太多惊讶,只是放下笔,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笑容,声音带着宦官特有的尖细,却平和了许多:“靖北侯大驾光临,咱家这陋室,可是蓬荜生辉了。”
沈川上前几步,依着规矩,郑重地行了一礼:“沈川,拜见厂公,数月未见,厂公风采依旧。”
这一礼,他行的真心实意。
无论外界如何评价魏万贤,无论其身为阉宦有着多少是非功过,对沈川而言,眼前之人,确确实实是他崛起之初最重要的“贵人”。
若非当年魏万贤在关键时刻的认可与暗中支持,他一个毫无根基的边镇小子,绝无可能那么快在宣府东路站稳脚跟,更不可能获得早期发展所需的宝贵资源和政治空间。
魏万贤虚扶了一下,示意沈川在旁边的客座坐下,小火者悄无声息地奉上茶水后便退了下去。
“风采依旧?”
魏万贤自嘲地笑了笑,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气。
“不过是苟延残喘,守着这摊子日渐冷清的衙门罢了,
比不得靖北侯你啊,短短数年,便已是威震塞北的靖北侯,手握三地兵权的总兵官了,
漠南一战,阵斩努酋,名动天下,便是咱家在这深宫之中,也是如雷贯耳。”
他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感慨,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他是亲眼看着沈川如何从一个需要他投资的潜力边将,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连他都需仰视的位置。
这种崛起的速度和高度,远超他最初的预料。
沈川神色平静,并无骄矜之色:“厂公过誉,沈川能有今日,离不开当年厂公的知遇之恩与鼎力相助,
若非厂公在朝中周旋,在资源上倾斜,沈川纵有三头六臂,
也难以在边镇立足,更遑论后续种种,此恩此情,沈川一直铭记于心。”
他说的是实话。
魏万贤听着沈川诚挚的话语,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唏嘘。
他摆了摆手:“过去之事,不必再提,咱家当年也不过是觉得你,顺手赠了匹波斯马罢了,
你能有今日,是你自己的本事,是你一刀一枪,用建奴的人头垒出来的功勋。”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和意味深长:“只是咱家也没想到,你能走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高,
如今这天下局势,呵呵,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并未明说,但沈川能听懂他话中的深意。
魏万贤散尽家财以充军饷之后,虽保住了东厂督主之位,但其在朝中的影响力已大不如前。
昔日权势熏天的阉党,在女帝有意无意的打压和清流文官的持续攻讦下,已然失势,风光不再。
反倒是他们这些手握重兵、扎根地方的边镇将帅,借着战功和时势,权力与日俱增。
尤其是他沈川,以河套、东路、保安州为根基,推行一套迥异于大明卫所旧制的、更加高效集权、更注重火器与堡垒的军国体系,其势已成,隐隐有脱离传统朝堂掌控的趋势。
这在魏万贤这等老于权术的人看来,无疑是新旧力量交替的显着信号。
“厂公洞察世事,沈川佩服。”
沈川没有接具体的话茬,只是谦逊了一句。
魏万贤看着他沉稳的样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看到了更远的未来:“沈川啊沈川,你如今是潜龙出渊,势不可挡,
咱家老了,这大汉朝的未来,终究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只是……”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沈川身上,眼神变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丝告诫:“位高则危,权重心疑,你如今功高震主,手握强兵,又自成体系,
朝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陛下心中恐怕也是五味杂陈,此番你离京归去,前路看似坦荡,
实则步步惊心,望你好自为之,善握手中之权,亦要善察身周之风。”
他顿了顿,最后一句感慨,声音低沉得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你之前途,无可限量,只是不知,于这煌煌大汉而言,究竟是福……是祸啊……”
这番话,已然超出了寻常的客套与告别,更像是一位目睹了王朝兴衰更迭迹象的老权宦,发自内心的、充满忧虑的感慨。
他看到了沈川身上蕴含的巨大能量,也预见到了这种能量可能带来的颠覆性变化。
沈川心中凛然,知道魏万贤这是在点醒他。
他站起身,再次深深一揖:“厂公金玉良言,沈川谨记于心,
无论未来如何,沈川初衷不改,只为戍卫边陲,保境安民,厂公保重,沈川……告辞了。”
魏万贤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目送着沈川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厅堂门口。
厅内,熏香依旧。魏万贤独自坐了很久,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知道,一个属于他们这些内廷权阉的时代正在缓缓落幕,而一个由沈川这样手握实权、根基在外的军镇统帅主导的新时代,正伴随着铁与火的步伐,悄然来临。
这其中的福祸变迁,连他这双看惯了风云变幻的老眼,也难以彻底看清了。
沈川走出东厂衙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他回望了一眼那森然的门庭,心中波澜微起。
魏万贤的提醒,与他自身的判断不谋而合。
权力的顶峰,从来都是最危险的地方。
但他没有退路,只能握紧手中的刀与印,在这大争之世,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燕京的喧嚣已被抛在身后,前方,是广袤的边关,是等待他回去的军队与百姓,也是更加汹涌澎湃的未知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