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阳城,这座后金政权的临时都城,在努尔哈赤驾崩、皇太极继位的消息传开后,便笼罩在一片异样的氛围中。
昔日的征战喧嚣被一种压抑的寂静所取代,权力的更迭如同无形的寒风,刮过每一条街道,渗入每一座府邸。
多尔衮和多铎带着一身征尘与满腔的惊疑不定,连夜赶回了辽阳。
他们没有回自己的府邸,而是径直前往汗宫——那座曾经属于他们父汗,如今已易主的权力中心。
汗宫大殿内,气氛凝重。皇太极端坐在原本属于努尔哈赤的虎皮金交椅上,虽然身着素服,但眉宇间已然多了几分属于汗王的威严。
代善、阿敏、阿巴泰等主要贝勒、大臣分列两侧,人人面色肃穆,眼神复杂地看着匆匆赶来的多尔衮兄弟。
“臣弟多尔衮(多铎),叩见汗王!”
兄弟二人压下心中的波澜,依礼参拜。
多铎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甘和僵硬,而多尔衮则将头埋得更低,掩饰着眼底的寒意。
皇太极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并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而是沉默了片刻。
这短暂的沉默,如同巨石压在心头,让大殿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十四弟,十五弟,”皇太极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意,“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是,奴才听闻父汗噩耗,心如刀绞,日夜兼程赶回……”
多尔衮连忙说道,试图表达哀恸。
然而,皇太极直接打断了他,语气陡然转厉:“心如刀绞,日夜兼程?
那你们在朝鲜之时,可曾想过辽阳安危?可曾想过父汗率主力在外,后方空虚?!”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站起身来,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多尔衮和多铎:“朕命尔等留守辽阳牵制宁远锦州的汉军,镇守根本!
尔等倒好,擅自兴兵,远征朝鲜!若此时汉军或鞑靼诸部窥得虚实,袭我辽阳,断我归路,我大金基业,岂不毁于一旦?!尔等可知罪?!”
这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雹般砸下,将多尔衮和多铎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们原本以为携大胜朝鲜、俘获巨万之功归来,纵然不能获得嘉奖,至少也能功过相抵,
却没想到皇太极根本不提他们的功劳,一上来就扣了个“擅启边衅,罔顾后方”的大帽子!
多铎年轻气盛,忍不住抬头辩解道:“汗王!朝鲜背信弃义,勾结汉狗,臣弟等出兵惩戒,
乃是为我大金除患!且此次掠得人口十万,粮草铁器无算,充实我国力,何罪之有?!”
“放肆!”站在皇太极身侧的一个年轻将领厉声喝道,正是皇太极的长子豪格。
他满脸倨傲,指着多铎呵斥:“十五叔!汗王面前,岂容你狡辩?!留守之责,在于稳固,不在于贪功冒进!
尔等若真有心为国,当谨守汗王之命,保我建州后方无虞!
如今虽有小获,但险置我大金于万劫不复之地,此乃大过!岂是些许缴获所能抵消?!”
豪格这番话,尖酸刻薄,直接将多尔衮兄弟的功绩抹杀,并无限放大其潜在风险,显然是得了皇太极的授意,或者至少是揣摩透了其心思。
多尔衮心中一沉,知道皇太极这是要借题发挥,趁机打压他们兄弟了。
他暗中扯了扯还要争辩的多铎的衣角,再次伏低身子,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惶恐:“汗王息怒!豪格贝勒所言极是!
是奴才考虑不周,年轻气盛,只贪图眼前之利,险些酿成大祸!臣弟知罪,甘愿受罚!”
他这番以退为进的认罪,姿态放得极低,让皇太极一时也不好再过于咄咄逼人。
皇太极冷哼一声,重新坐下,目光扫过在场的其他贝勒。
代善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
阿敏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阿巴泰则微微低着头,似乎有些物伤其类的感慨。
“既然知罪,便当受罚!”皇太极缓缓道,声音不容置疑,“多尔衮、多铎,擅离职守,贸然兴兵,虽有小功,不掩大过!
即日起,解除尔等所有兵权,所部兵马,暂由朕亲自统领!
尔等回府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随意出入!
朝鲜所获人口物资,一律充公,由本汗决议后统一调配!”
削去兵权!闭门思过!
这惩罚,不可谓不重!直接夺走了多尔衮和多铎安身立命的根本!
多铎猛地抬头,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却被多尔衮死死按住。
多尔衮指甲掐入掌心,强忍着屈辱和愤怒,叩首道:“奴才……领旨谢恩!”
他知道,此刻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只会给皇太极更严厉打压的借口。
然而,皇太极的清算并未仅仅针对多尔衮兄弟。努尔哈赤突然去世,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和诸多拥兵自重的贝勒。
皇太极要真正坐稳汗位,就必须逐步收回分散的权力。
他的目光继而转向了阿巴泰。
阿巴泰是努尔哈赤的第七子,勇猛善战,但性格粗直,不太得宠,手中也握有一旗兵力。
“阿巴泰。”
皇太极点名。
“奴才在。”
阿巴泰心头一紧,出列躬身。
“你此前作战,多有鲁莽冲动之时,父汗在时,亦曾多次训诫,
如今我军新败(指漠南),需精诚团结,稳扎稳打,
你麾下镶白旗,暂由岳托代为整顿操练,你当用心辅佐,多向岳托学习沉稳之道。”
这看似是关心和指导,实则同样是剥夺了阿巴泰的直接兵权,将其部队交给了更听命于皇太极的岳托掌管。
阿巴泰脸色一白,张了张嘴,但在皇太极那威严的目光下,终究没敢反驳,颓然道:“臣……遵旨。”
紧接着,皇太极又看似随意地对代善和阿敏说道:“大贝勒、二贝勒,你二人年高德劭,是我大金柱石,
如今政务繁忙,军务庞杂,一些琐碎军务,便交由下面的年轻贝勒如硕托(代善次子)、济尔哈朗(阿敏之弟)等去历练吧,你二人也好多歇息,为朕参赞大事。”
这番话更是高明,既给了代善和阿敏面子,肯定了他们的地位,却又以“关怀”为名,巧妙地削去了他们部分直接掌控的兵马,将其转移到了相对更容易控制的下一代手中。
代善神色复杂,最终躬身称是。
阿敏眼中闪过一丝阴霾,但也知道大势已去,只能闷声应下。
一场朝会,看似在处置多尔衮兄弟的“过错”,实则成了皇太极巩固权力、集中兵权的序幕。
努尔哈赤时代那种相对松散、诸贝勒分掌兵权的格局,被皇太极以雷霆手段开始打破。
多尔衮和多铎失魂落魄地退出汗宫,身后仿佛还能听到豪格那若有若无的讥讽冷笑。
辽阳城的风雪似乎更冷了,吹在脸上,如同刀割。
他们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汗宫,眼中充满了不甘、怨恨,以及一丝冰冷的决绝。
兵权被夺,形同软禁。但他们还年轻,他们还有时间。
皇太极今日施加给他们的屈辱,他日必将百倍奉还!
而皇太极,端坐于汗位之上,看着下方心思各异的贝勒们,心中并无多少喜悦。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要真正驾驭这些如狼似虎的兄弟子侄,彻底掌控八旗,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内部整合的残酷,或许,并不亚于对外征伐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