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空气仿佛凝滞,只余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川垂眸盯着碗中那块早已凉透的鲈鱼,女帝最后那看似随意却又暗藏深意的一瞥,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翻腾的心湖瞬间冷却。
他方才竟有一瞬,被那刻意营造的脆弱与依赖所惑,险些忘了眼前之人是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帝王。
“卑职……谨记陛下教诲。”
沈川起身,深深一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夜色已深,不敢再扰陛下清休,卑职告退。”
刘瑶并未挽留,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那碗未曾动几口的菌菇汤上,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有几分孤寂,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威仪。
“王承恩,送沈卿出宫。”
退出东华庭,夜风一吹,沈川只觉得背心一片冰凉,竟是已被冷汗浸湿。
王承恩依旧那副低眉顺目的样子,默默在前引路,直至宫门。
“沈大人,路滑,当心脚下。”宫门合拢前,王承恩细声提醒,语气听不出喜怒。
沈川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带着两名在宫外等候的亲随,踏上了返回行辕的路。
京城已宵禁,长街空荡,唯有马蹄敲击青石板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
月光清冷,将街道两旁的屋宇勾勒出模糊的轮廓,阴影处仿佛潜藏着无数双眼睛。
他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女帝的话语,那些暗示,那些试探,还有最后那句关于“分寸”的提醒。
辽东是个泥潭,背后的势力盘根错节,自己若贸然卷入,只怕治理河套的方略未成,就已粉身碎骨。
女帝既要借他这把刀,却又未必肯在他陷入重围时全力施救,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行至一处较为狭窄的街巷,两侧高墙投下的阴影愈发浓重。
一阵夜风卷过,吹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声响。
倏然!
“咻!咻!”
两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几乎同时响起,并非来自前方,而是来自左侧高墙之上!
声音被风声完美掩盖,若非沈川在边关血战中锤炼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根本无从察觉。
生死关头,沈川来不及思考,身体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他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吃痛扬蹄嘶鸣,同时整个身体极力向右侧倾倒,几乎是贴着马鞍滑了下去!
“笃!笃!”
两支三棱透甲锥形的短矢,带着幽蓝的淬毒光泽,狠狠钉入他刚才所在位置的青石板缝隙中,箭尾兀自剧烈颤动。
力道之猛,石屑微溅。
“有刺客!保护大人!”
两名亲随也是百战老兵,虽惊不乱,立刻拔刀出鞘,试图向沈川靠拢。
然而墙头黑影连闪,两道矫健如猎豹的身影已然扑下!他们并未理会亲随,目标异常明确,沈川!
这两人身着暗色紧身衣,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脸上涂抹着黑绿相间的油彩,看不清面容,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
他们动作迅捷无声,落地如狸猫,手中持有的并非中原常见的刀剑,而是略带弧度的短刃,形制古怪,刃口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寒芒。
“女真人!”
沈川心头剧震,索伦部的杀手竟然潜入京城,并且精准地在此伏击!
念头电转间,左侧那名杀手已然近身,短刃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直削沈川脖颈,速度快得惊人。
另一人则身形一矮,短刃毒蛇般刺向沈川腰腹,配合默契,封死了他主要的闪避空间。
沈川临危不乱,倒地瞬间已拔出腰间佩刀。
刀是制式雁翎刀,不如他在边军用的顺手,但亦锋锐无匹。他不及起身,就着侧躺的姿势,刀锋向上猛地一撩!
“锵!”
火星四溅!堪堪架住了抹向脖颈的致命一击。
但对方力量奇大,震得沈川手臂发麻。
而刺向腰腹的那一刀,他已来不及完全格挡,只能竭力拧身避让。
“嗤啦。”
短刃划破了他腰侧的官袍,带起一溜血花,火辣辣的疼痛感传来。
幸好避开了要害,只是皮肉伤。
两名亲随怒吼着冲上来,挥刀砍向刺客后背,试图为沈川解围。
但那两名女真杀手仿佛背后长眼,刺杀沈川的那人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格开一名亲随的劈砍,另一人则如同鬼魅般侧滑一步,避开另一名亲随的攻击,顺势一脚踹在其胸口。
“砰!”
那名亲随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墙上,一时难以爬起。
交手不过瞬息,沈川已处绝对下风。
这两名杀手不仅个人武力强悍,更精通合击之术,远非寻常江湖匪类可比。
沈川趁对方分心应对亲随的刹那,一个翻滚拉开些许距离,迅速起身。
他心知绝不能陷入被动缠斗,必须打破他们的合击节奏。他目光扫过地面,看到那两支毒箭,心中已有计较。
两名杀手再次扑上,攻势更疾。沈川这次不再硬拼,脚下步伐变幻,利用街巷狭窄的空间且战且退,
雁翎刀舞动,护住周身要害,刀光闪烁间,不断与对方的短刃碰撞,发出连绵不绝的金铁交鸣之声。
他刻意将战圈引向那两支毒箭掉落的位置。
一名杀手急于求成,短刃直刺沈川心口,沈川看似挥刀格挡,实则刀身微微一偏,引导着对方的手臂向侧下方带去。
“噗!”
杀手的腕部竟被引导着撞向了另一支插在地上的毒箭箭簇!
虽然只是擦过,但箭簇上的剧毒见血封喉!
那杀手惨叫一声,猛地缩回手,只见手腕处一道细微的血痕迅速变得乌黑发紫。
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和难以置信,还想有所动作,但毒素蔓延极快,身体晃了晃,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口鼻溢出黑血,顷刻毙命。
剩下一名杀手见状,眼中凶光更盛,发出一声低沉的、含混不清的嘶吼,攻势如同狂风暴雨,完全是一副以命搏命的打法。
同伴的惨死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其骨子里的凶性。
沈川压力陡增。
他本就带伤,体力消耗巨大,对方又是悍不畏死,一时间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雁翎刀被对方一记重劈震得几乎脱手,虎口崩裂,鲜血淋漓。
“保护大人!”
那名被踹倒的亲随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伤势,再次扑上,从后面抱住了那名杀手的腰。
杀手动作一滞,反手一刀就刺入了秦随的腹部。
亲随死死不松手,嘶声喊道:“大人快走!”
沈川眼眶欲裂,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弃刀不用,合身扑上,在杀手拔出短刃准备再次刺向秦随的瞬间,左手闪电般扣住其持刀的手腕,右手并指如戟,运足残余气力,狠狠戳向杀手喉结下方的天突穴!
这是战场上搏命的招数,简单,狠辣!
“呃!”
杀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动作瞬间僵硬。
沈川得势不饶人,膝盖猛地顶向其胯下,同时扣住其手腕用力一拧!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短刃“当啷”落地,杀手剧痛之下,凶性彻底爆发,竟用头狠狠撞向沈川面门!
沈川偏头躲过,但额角仍被擦中,一阵眩晕。
他强忍不适,利用身体重量将对方死死压倒在地,抽出腰间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抵住了他的颈侧动脉,声音因脱力和激动而沙哑:“说!谁派你来的?!”
杀手双目赤红,死死瞪着沈川,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喉部受创含糊不清。
他挣扎着,但沈川的匕首又压深一分,血线渗出。
“范…范……”杀手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充满了刻骨的仇恨,“河套……断我…财路……范老爷…不会…放过……”
话语戛然而止,他头一歪,气息断绝。
不知是伤势过重,还是眼见无幸,自绝了心脉。
沈川松开手,踉跄后退几步,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
汗水、血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下颌滴落。
他看着地上两具尸体,尤其是那名腹部中刀、已然气绝却仍圆睁双目的亲随,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愤和冰寒。
范建业!
很好既然你想找死,那就成全你。
收复河套,整顿边贸,必然会触动这些依靠走私牟取暴利的边镇豪强、军中将门的利益。
只是没想到,范家他们的反应如此激烈,手段如此狠辣直接,竟敢在天子脚下,请来索伦部女真的精锐杀手行刺!
这说明,他们甚至跟建奴也有勾结。
这不仅仅是针对他沈川个人,更是对朝廷收复河套国策的疯狂反扑!
范家能驱使动这些化外野人女真,其在边地经营的能力、与塞外势力的勾结,恐怕远超朝廷想象。
女帝知道吗?她今夜那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那隐晦的暗示和警告,是否也包含了对此事的某种预知?
冷月无声,长街寂寂。
幸存的另一名亲随受了些轻伤,挣扎着过来扶住沈川:“大人,您伤势如何?”
沈川摇了摇头,撕下衣摆草草包扎了腰间的伤口,目光扫过狼藉的现场。“清理一下,尸体……先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今夜之事,绝不能声张。
打草惊蛇,只会让对手隐藏得更深。
范家是吧,这笔血债,他记下了,等回到宣府就是你的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