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健康室里,小芳老师正低头批改着学生的作业。
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案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斑,却驱不散她眉宇间的些许疲惫。
教师这个职业,常被比作园丁,但有时,它更像一个精密的容器,既要承载知识的重量,也要消化情绪的洪流。
最近几天,她便深刻体会到了这一点。
学校里另一位心理老师因怀孕请了长假,整个高一年级的心理健康课程,便都压在了她这个刚入职不到半年的实习老师身上。
她像一个陀螺,从早到晚,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旋转,忙得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
“小芳老师,等一下记得去办公室开个会啊!”一位中年老师敲了敲门,探进头来提醒了一句。
“谢谢李老师!”小芳老师抬起头,微笑着回应,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忙完了手里的教案,她拿起课表看了一眼,下节课是高一(3)班。
她拿起教案,正准备起身,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会议即将开始。
她心里一紧,快步朝着会议室走去,路过3班教室时,她匆匆对班长交代了几句,让他维持好纪律。
会议室里,领导已经开始了讲话。
她推门而入的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
“咱们的同事啊,一点都不注意时间观念,总是这么急急躁躁的。你说说,这样的老师怎么能教好学生呢?”
台上的领导扶了扶眼镜,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针,清晰地指向了她。
这是一场职场中无形的权力展演。
小芳老师明明知道,这番话是刻意为之,是给自己这个新人一个下马威。
可面对迟到这个既成事实,她又能如何反驳?又有什么必要去反驳呢?
在复杂的组织结构里,情绪化的对抗是最无效的抵抗。
她只是低着头,用一种近乎标准化的谦卑姿态,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对不起领导,是我没有注意好时间,我下次一定注意!”
“下次?你还想有下次?”领导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没记错的话,你刚来学校还没过半年吧!就这么懒懒散散的,你的工作态度很有问题啊!”
面对不依不饶的训斥,她选择了沉默。
那是一种成年人世界里心照不宣的生存法则——用隐忍,换取暂时的风平浪静。
会议终于结束,她快步走向3班。
刚到楼梯口,一阵喧闹的嬉笑声便传了出来,像尖锐的噪音,刺痛着她的神经。
她走进教室,眼前的景象让她心头最后一根弦也绷断了:班级里乱成一锅粥,讲话的,睡觉的,甚至还有人在后排下起了五子棋。
一种混杂着疲惫、委屈与愤怒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安静!”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你们一个个的整天不好好学习,就是趁着老师不在,在教室里乱,把教室里搞得乌烟瘴气的,你们究竟想干些什么?”
她的怒吼声穿透了墙壁,一层楼的教室都为之一静。然而,就在她训斥着同学时,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明显的不满。
“小芳老师,你的声音能不能小一点啊?影响到其他班的同学上课了!”
门口站着的是隔壁班的老师,一脸愤怒地看着她。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小芳老师立刻道歉,刚才的怒火瞬间被浇灭,只剩下无尽的尴尬。
“我们当老师的,要注意调节好自己的情绪,不要把坏情绪带给学生。”
那位老师像前辈般指点着她,“学生犯错了,要好好地和他们说,和他们讲道理,让他们明白自己的错误,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
你这样子站在教室里大喊大叫的,能解决什么问题?”
这是一次职业化的规训,它巧妙地将“学生犯错”的根源,归咎于她“情绪管理”的失败。
“谢谢你的指导,我下次一定注意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小芳老师陪着笑脸,再次道歉。
一整节课,她的情绪都跌入谷底。
一下课,她刚准备回办公室,高一(3)班的班主任就叫住了她。
“小芳老师,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想和你商量!”
她跟着班主任走进办公室,迎接她的,是另一场更为沉重的审判。
“小芳老师啊,不是我说你,”班主任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虽然你上节课是去开会了,但那节课还是你的课呀,你怎么能让同学们在教室里那么吵闹呢?你就不能让班里的班委管一下吗?
我也知道你刚来实习没多长时间,但是作为一名老师,我想你应该清楚,课堂纪律是多么的重要。
班级里的同学那么吵,不仅影响到周围的班级上课,而且对班里学生的人身安全也构成威胁,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太负责任啊?”
“不负责任”这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这个标签彻底否定了。
她张了张嘴,想解释自己临走前已经交代过班长,想说明自己是因为会议才迟到,想诉说自己的工作早已超负荷。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责任”这个绝对的权威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平复了一下翻涌的情绪,低着头,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气说:“谢谢前辈的教导,我下次一定注意,绝对不会让这次的事情再发生。对于今天班级里发生的事,我做检讨,我一定改正!”
班主任满意地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小芳老师就这样,弯着腰,走出了那间让她感到窒息的办公室。
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小芳老师的心里,一片冰凉。
她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容器,只剩下空洞的回响。
她尽心尽责,没有要求学校为超负荷的工作提供任何补贴;她努力理解每一个学生,试图成为他们情绪的港湾。可最终呢?当问题出现时,她成了那个必须承担一切责任的“第一责任人”。
她忽然明白了,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时候并没有绝对的对错,只有立场和利益的博弈。
她的委屈,她的疲惫,在“责任”和“规则”面前,一文不值。
这并非是她个人的失败,而是一个结构性困境的缩影。
当关怀本身成为一种负担,当责任压倒了共情,教育的本质又该归于何处?
她没有答案。
她只知道,明天,她依然要拿起课本,走进教室,继续扮演那个情绪稳定、永远正确的“容器”。
成年人的心酸,不是声嘶力竭的呐喊,而是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咽下所有的委屈,然后,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