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湖的夜,是一幅流动的画。
湖面倒映着岸边的霓虹与天上的星辰,波光粼粼,仿佛打碎了一整条银河。
晚风带着水汽的微凉,拂过脸颊,吹散了白日的燥热,也吹来了人间烟火的喧嚣。
跳广场舞的大妈们随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舞动,滑板少年从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清脆的轮子声,烤串摊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与情侣们的低声笑语交织在一起。
这片热闹,对陈潇而言,却像是一场无声的电影。
他只是一个沉默的观众,与这片繁华格格不入。
他的脚步很慢,近乎迟疑,最终,他的目光被湖边一座古色古香的亭子所吸引。
那里似乎是一个可以暂时隔绝喧嚣的孤岛。
他缓缓朝着亭子走去。
亭子里零散坐着几个人,在最靠近路边的位子上,坐着一个穿着白色上衣,扎着高马尾的女孩。
女孩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杵着下巴,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眼神专注而悠远,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靠近。
“小芳老师!”陈潇走过去,轻声打了一个招呼。
女孩闻声抬起头,朝陈潇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看清来人的那一刻,她的眼睛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随即化为一个委婉的微笑:“陈潇同学!”她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学生。
陈潇平静地坐到小芳老师旁边,与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目光投向了远方的湖面。
“小方老师一个人欣赏清心湖的夜景?”他的声音很轻,惊扰了这片宁静。
“没有,饭后随便溜达,走累了在这歇歇一下!”小芳老师笑了笑,收起了手机,似乎很乐意有个人聊聊天。
“小芳老师住在这边吗?”
“在这里租了个房子!”她回答道。
陈潇“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眼睛依旧平静地盯着湖面,仿佛那片波光里藏着整个宇宙的奥秘。
气氛就这样冷了下来,但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和谐。
过了好一会儿,陈潇才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小芳老师,来阳城工作多长时间了?”
女孩明显一愣,这个问题有些跳跃,她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差不多半年了!”
“觉得阳城这边怎么样?”
“这边挺好的,环境优美,也有很多美食,这里很适合享受生活,但,但就是……”小芳老师说到一半,欲言又止,似乎在斟酌用词。
“但就是工资太低!”陈潇接过了她的话,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女孩不可思议地看着陈潇,惊讶得微微张开了嘴。
她惊讶的原因,并不是因为陈潇猜错了,恰恰是因为他猜对了。
可她不明白的是,正常人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回答“离家太远了,回家不方便吗?”
小芳老师还在震惊中,陈潇却自言自语地开了口,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阳城这个地方呀,什么都好,适合享受生活,也适合安居乐业,唯一不好的呀,就是这里的人啊,不容易放下!”
这句话里蕴含的深意,让小芳老师的心头微微一震。
她重新打量起身边的这个少年,他明明看起来那么年轻,眼神里却有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沧桑。
“陈潇同学也是阳城人吧?”她试图将话题拉回轻松的轨道。
“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陈潇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以前这里还是一片片绿油油的稻田,几年时间,这里就变成了高楼耸立的大厦。”他的声音里,听不出是怀念还是惋惜。
“阳城在发展,周围的一切也都在变化,这不是挺好的吗?”小芳老师开口说道,这是一个标准的、积极的回答。
听了小芳老师的话,陈潇抬头看了一眼平静的湖面,平静地开口说道:“新旧文明的碰撞,总是要舍去一些老旧的东西,人们也要慢慢接受新鲜的事物,不过在接受的过程中,一些老旧的有特殊意义的东西,慢慢的被新时代的洪流冲刷殆尽了。”
小芳老师颇为意外地看着陈潇,“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个念旧的人,像你这么念旧的年轻人可不多了!”
陈潇笑了笑,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小芳老师也是一个念旧的人吧?”
“嗯,嗯?”女孩不解地看向陈潇,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断言。
陈潇没有作出回应,而是话锋一转,问了一个让小芳老师始料未及的问题:“小芳老师,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你说!”
“你相信世界上有来世今生这个说法吗?”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小芳老师停下思考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从玄学的角度来说,人死后的魂魄会停留世间,每年十五时就会喝孟婆汤转世,可以投胎做人;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说,人死后的物质会一点点被分解,变成食物链中的养分,自然不会有来世。”她的回答很客观,像一个标准的教师。
“那小方老师是相信玄学呢,还是相信科学?”
“作为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民教师,我坚定的选择相信科学。”她回答得很快,像是在强调自己的立场。
“可我怎么感觉小芳老师你更愿意相信玄学呢?”陈潇一针见血。
小芳老师没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那上面是她和一个女人的合影,两人笑得很开心。
陈潇没有追问,他靠在椅子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星。今晚的夜色很美,清心湖的灯光时不时打到陈潇的脸上,在他深邃的五官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小孩在围着喷泉嬉闹,湖面上的霓虹灯展现了清心湖不一样的美。
陈潇看得正入迷,没注意到一旁的小芳老师已经收起手机,开始打量着他。
明亮的灯光下,少年靠在椅子上仰着头看着清心湖的风景,微风轻轻拂过他的额头,露出那一双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眸子。
“陈潇同学,你家里就你一个人吗?”小芳老师的话叫住了陈潇,她决定换一种方式,从更具体的地方入手。
陈潇回过头,平静地看着小芳老师:“我和奶奶在一起住!”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是在江城工作吗?”一提到他的爸爸妈妈,陈潇的脸色一下子耷拉下来,脸上平静的神色慢慢变得忧伤,那是一种被瞬间抽离了所有力气的脆弱。
注意到陈潇表情的变化,小芳老师心里一紧,她知道,她触碰到了那个最核心的伤口。
她立马接过话茬,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你觉得阳城一中怎么样?”
陈潇平复了一下情绪,似乎将那份悲伤重新压回了心底,他毫不吝啬地开口说道:“不如江城一中!”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转学来阳城一中?”小芳老师不解地问道。
陈潇顿了顿,平静地说道:“我自己想来就来了,没有为什么。”这个回答,充满了少年人的固执与疏离。
听到陈潇的话,小芳老师顿时哈哈笑了起来,试图用笑声化解这凝重的气氛:“真是个有个性的人!”她继续试探,“你以前在江城一中的学习怎么样,有没有考过年级前10?”
“我成绩一般!”他缓缓吐出5个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感。
小芳老师见状,也没再继续往下问。
又过了好一会儿,小芳老师决定主动出击,她找了一个话题:“陈潇,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叫你去心理辅导室和你说的话吗?”
陈潇摇摇头,他的内心是知道的,但他不想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去心理辅导室吗?”
“因为你觉得我心理有问题!”陈潇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的内心想法,眼神里带着些许挑衅。
听到陈潇的回答,小芳老师笑了笑,又有些严肃地问道:“那你觉得你的心理有问题吗?”
“我从来没想过!”
“有人说过你的性格变化过吗?”
陈潇思考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没猜错的话,你以前是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你应该是经历了一件什么事,才变得和现在一样装作一脸的平静,不喜欢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琐事的吧?”小芳老师的语气变得温柔,像是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小兽。
听了小芳老师的话,陈潇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平静地看着小芳老师,那双深邃的眼眸像一堵墙,隔绝了所有的窥探。
看着陈潇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小芳老师无奈地笑笑。
气氛再次宁静下来,只剩下晚风和远处传来的隐约歌声。
陈潇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时,小芳老师再次开口道:“陈潇同学,每个人在成长的道路上都会经历一些事情,生死离别也好,疾病缠身也好,我们都要有勇气面对。”
停顿了一会儿,小芳老师才继续说道,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诚与关切:“陈潇同学,你愿不愿意和老师说一说自己心里的秘密,老师一定能帮助你走出心里的阴影,让你重新变回那个开朗的男孩子,你愿意和老师说吗?”小芳老师一脸期待地看着陈潇。
陈潇平静地起身,把手机揣入兜里,对着小芳老师挥挥手,走出了亭子。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小芳老师开口说道:“陈潇同学,你真的不愿意和老师分享心里的秘密吗,老师一定能帮你的!”说完就眼神复杂地盯着陈潇的背影。
走了几步,陈潇停了下来,他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话:“小芳老师,你的心里有秘密吗?”
听了陈潇的话,小芳老师愣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法。
见到小芳老师没有回答,陈潇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清冷和疏离。
“谁的心里没有秘密呢?”丢下这样一句话,陈潇快步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只留下小芳老师一个人,在亭子里,久久地站着。
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也吹乱了她平静已久的心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