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侍郎府邸内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灼。晚晴跟着管家穿过重重回廊,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就越发明显。她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从随身药箱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玉瓶——那是沈清弦特意给她备的灵蕴露稀释液,用特殊手法封存,能在接触异常气息时变色。
此刻,玉瓶中淡绿色的液体边缘正泛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暗红。
“姑娘请这边。”管家在一处僻静院落前停下,压低声音,“夫人这几日愈发不好了,时而癫狂呓语,时而昏睡不醒,府里请了三位大夫都束手无策。”
晚晴点头,迈步走进院子。守在门外的两个嬷嬷神色警惕地打量她,见她年纪轻轻,眼中闪过疑虑。
屋里光线昏暗,窗扉紧闭,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床榻上,柳氏面色潮红,嘴唇却泛着诡异的青紫,额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不时无意识地抽搐。她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却仍能看见脖颈处透出的不正常红疹。
“把窗户打开一扇,留条缝。”晚晴放下药箱,语气不容置疑,“病人需要新鲜空气,这屋里太闷了。”
一个嬷嬷犹豫道:“可大夫说夫人见不得风……”
“那是庸医。”晚晴头也不抬,已经开始检查柳氏的眼睑、舌苔,“再闷下去,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她动作娴熟,先取出银针,在柳氏指尖取了滴血,滴入玉瓶中。这一次,灵蕴露稀释液迅速变成浑浊的暗红色,瓶壁甚至泛起细微的泡沫。
晚晴心中一沉。这毒性比她预想的还要猛烈。
“夫人近日用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吗?香料、熏香、药膳,任何入口或近身之物都要说。”她转向嬷嬷,眼神锐利。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长的支吾道:“夫人……夫人前些日子得了一盒西域安神香,说是能助眠。用了之后确实睡得好些,可这几日就……”
“香呢?还有剩吗?”
嬷嬷从梳妆台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描金木盒。晚晴接过,没有直接打开,而是先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覆在盒盖上,片刻后拿起,对着光细看。
纸上沾了极淡的暗金色粉末。
“这香用了多久?每次用多少?如何用法?”
“约莫半月前开始用,每次指甲盖大小,放在香炉里熏。起初三日一用,后来……后来夫人说离不了,便每日睡前都要熏。”嬷嬷声音越说越小,“老奴劝过,可夫人说这香能让她梦见……”
“梦见什么?”
嬷嬷脸色发白,不敢再说。
晚晴不再追问,从药箱中取出一个特制的琉璃瓶,小心地将木盒和桑皮纸一起装进去封好。她心里已有七八分把握——这香里除了“幻梦幽兰”,还混了别的东西,很可能是某种催化毒性的“引子”。
“我要给夫人施针,你们退到外间,没有吩咐不要进来。”晚晴取出银针包,“另外,准备温水、干净布巾,再煮一锅绿豆甘草汤,要浓。”
待屋内只剩她和柳氏,晚晴深吸一口气。她从怀中取出另一个更小的玉瓶——这是真正的灵蕴露原液,沈清弦只给了她三滴,嘱咐危急时用。
针尖蘸取米粒大小的灵蕴露,晚晴手法如电,八根银针分别刺入柳氏的百会、印堂、太阳、风池等穴位。灵蕴露入体,柳氏浑身一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眼皮剧烈颤抖。
晚晴凝神静气,手指轻捻针尾,感受着毒素在经络中的流向。她能感觉到,有股阴寒之气盘踞在心脉附近,而灵蕴露所化的暖流正与之对抗。
时间一点点过去,晚晴额角渗出细汗。突然,柳氏猛地张开嘴,吐出一口黑紫色的淤血!
血落在瓷盂中,竟泛起诡异的暗金色光泽,如同那香粉一般。
晚晴迅速拔针,又取出自制的解毒丸化水喂柳氏服下。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用布巾擦拭柳氏唇边的血迹。
柳氏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脸上的潮红褪去些许,虽然依旧苍白,但已不像方才那样死气沉沉。
晚晴收拾好银针,推门而出。外间,陈侍郎已闻讯赶来,这位年近四十的官员此刻满脸焦虑,官袍都未来得及换下。
“姑娘,内子她……”陈侍郎声音发颤。
“暂时稳住了。”晚晴擦了擦手,“但毒性已侵入心脉,需要连续施针七日,配合汤药调理,才可能拔除干净。这期间,夫人用过的所有香料、衣物、饮食都要仔细检查,一点都不能马虎。”
陈侍郎连连点头:“全凭姑娘安排!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
晚晴写下药方,又特意叮嘱:“这几味西南产的药材,必须从王府指定的药铺采购,我会标注清楚。另外,夫人院中所有仆役,这七日内不得外出,吃食由专人统一配送。”
这是防止有人再动手脚。陈侍郎是聪明人,立刻明白其中深意,脸色更加难看:“姑娘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晚晴打断他,语气平静,“只是治病需要。侍郎若真为夫人好,照做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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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王府书房内,沈清弦听完晚晴带回来的消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窗外暮色渐浓,林婉儿进来掌灯,暖黄的烛光映着她沉静的侧脸。
“所以,柳氏中的毒,是‘幻梦幽兰’混合了某种催化物?”萧执坐在她对面,手中把玩着那枚蛇形木牌。
晚晴点头,将琉璃瓶放在桌上:“王妃您看,这是从香盒上采集的粉末。我用灵蕴露试过,除了已知的致幻成分,还有一种从未见过的暗金色物质。姜爷爷说,这像是以某种特殊血液为媒介炼制的‘引血香’,能让毒性十倍发作。”
沈清弦接过琉璃瓶,体内灵蕴露立刻传来清晰的排斥感。她闭目感受片刻,缓缓睁开眼:“这气息……和之前砖窑土壤里的驳杂感类似,但更‘新鲜’。”
“王妃的意思是,制作这香的人,近期还在活动?”晚晴反应很快。
“而且就在京城附近。”萧执接口,眼神冷了下来,“墨羽今日报,砖窑那边昨夜又有动静,两辆马车运进去几个大陶瓮,今早离开时是空的。他派人远远跟着,马车最后消失在永兴坊一带。”
永兴坊——又是永兴坊。
沈清弦与萧执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决断。
“看来,是时候动一动这枚棋子了。”沈清弦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名单,指尖点在其中一行,“刘三,墨韵斋采办,家在永兴坊柳枝胡同。云舒查到他每月十五必去城西土地庙上香,明日就是十五。”
萧执立刻明白:“你想让听风阁趁他外出时,搜查他家?”
“不,那样太明显。”沈清弦摇头,“让他自己‘发现’一些东西,再‘主动’报上来。”
她看向晚晴:“你今日救治柳氏,用的针法是姜老独创的‘八脉回春’,对么?”
“是。这针法外人看不出门道,但若真是懂行的,应该能认出。”晚晴不解,“王妃的意思是……”
“明日刘三去上香时,会‘偶遇’一位从西南来的游方郎中。”沈清弦唇角微扬,“那郎中会对他说,近日京城有高人用‘八脉回春’针法治愈奇毒,此针法传自西南某个已消亡的古寨。刘三若真与那边有牵扯,必定会有所动作。”
萧执沉吟:“这郎中的人选……”
“墨韵斋有位文先生的故交,正好在京城游历。”沈清弦早已安排妥当,“此人医术精湛,且年轻时游历西南,熟悉各部落风俗。最重要的是,他欠文先生一个人情。”
一环扣一环。晚晴心中暗叹,这位王妃布下的网,总是细密得令人心惊。
“晚晴,你这几日就住在陈府,全力救治柳氏。”沈清弦吩咐道,“需要的药材,我会让五味斋赵掌柜亲自调配送来。另外,你仔细观察陈府内外,看看有没有人对柳氏的病情特别‘关心’。”
“是。”
晚晴退下后,书房内安静下来。萧执起身走到沈清弦身后,双手按在她肩上,力道适中地揉捏着:“今日累了吧?”
沈清弦放松身体靠进椅背,闭上眼:“还好。倒是你,兵部那桩军械案查得如何了?”
“有些眉目了。”萧执手法熟练地替她缓解肩颈僵硬,“户部拨下去的银子,有三成在采买环节被动了手脚。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老把戏了。只是这次牵扯的人有点多,皇兄的意思是,先不动,放长线。”
沈清弦睁开眼,握住他的手:“所以这几日你早出晚归,就是在布这条线?”
“嗯。”萧执反手与她十指相扣,“不过再忙,明日你与锦绣庄的事,我也会在场。”
“你出面反而不好。”沈清弦转过身,仰头看他,“承恩公府既然想用商业手段打压,我就用商业手段回击。你若出现,倒显得咱们仗势欺人。”
萧执挑眉:“你确定能应付?”
“别忘了我是谁。”沈清弦眼中闪过资本女王特有的自信光芒,“价格战是最低级的竞争手段。他们既然想玩,我就陪他们玩点高雅的。”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旁,取出一卷画纸展开。上面是她这几日断断续续画的草图——改良版的襦裙、褙子,甚至有几款融入了现代旗袍元素的修身长袍。
“锦绣庄抄袭的,不过是咱们去年的款式。”沈清弦指尖划过纸面,“而我要推出的,是他们抄都抄不来的东西。”
萧执仔细看去,眼中渐露惊艳。那些衣裳的剪裁确实前所未见,尤其是一件墨绿色提花缎面的长袍,衣襟斜裁,腰身收束,下摆却微微散开,既保留了女子的柔美,又多了几分飒爽。
“这叫‘旗袍改良款’。”沈清弦解释,“用咱们云锦阁最新的‘墨玉锦’来裁,光泽内敛,质地挺括。配套的首饰我也让暗香阁设计了,不是传统的钗环,而是用细金丝盘绕成竹节形状的发扣和耳坠,与衣裳上的暗纹呼应。”
“玉颜斋那边,王师傅调了一款‘空谷幽兰’香露,前调清冷,后调回甘,正配这墨绿色。”她继续道,“凝香馆则准备了同系列的香囊,里面除了干花,还缝了特制的缓释香丸,能持续散发淡香一个月。”
萧执听着这一整套布局,忽然笑了:“你这是要让人从头发丝香到脚后跟。”
“我要的是‘整体造型’。”沈清弦认真道,“客人买的不仅是一件衣裳,而是一种气质,一种生活方式。锦绣庄能抄袭样式,能压低价格,但他们抄不了这种从头到脚的精巧搭配,更抄不了咱们给客人的尊贵感。”
她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几行字:“五味斋也有任务。赵掌柜要开发一系列与药材无关、却有益气养颜功效的茶点,比如桂花枸杞糕、杏仁茯苓饼。这些点心用特制的‘养生食盒’包装,购买成衣的客人可以免费获赠一份。”
“煨暖阁那边,我让顾清源把裁衣裳剩下的边角料做成杯垫、香囊、帕子,作为老客回礼。布料是‘墨玉锦’的余料,虽小却精致,上面绣着统一的云纹标记,拿出去也是体面。”
萧执看着她运笔如飞,烛光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温柔的阴影。这一刻的她,不是在深宅中勾心斗角的王妃,而是运筹帷幄、布局千里的商业统帅。
“清弦。”他忽然唤她。
“嗯?”沈清弦停下笔,抬眼。
萧执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她额上落下一吻:“有时我真庆幸,你是我的妻,而非我的对手。”
沈清弦笑了,那笑容里有着小女儿般的娇俏:“现在才庆幸?不过你说得对,若是对手,我可能真会头疼。”
她放下笔,靠进他怀里:“执之,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太张扬了?又是新衣又是香露又是茶点,会不会让人说安王府奢靡?”
“奢靡?”萧执搂紧她,声音沉稳,“咱们一不贪赃枉法,二不盘剥百姓,所有生意堂堂正正,赚的每一文钱都干净。你给匠人开全京城最高的工钱,给伙计最优厚的待遇,每年还给慈幼局捐钱捐物。这样的‘奢靡’,我倒希望多些。”
他顿了顿:“至于那些眼红的,让他们说去。皇兄都不管,轮得到他们置喙?”
这话说得霸道,却让沈清弦心头一暖。她知道,萧执这是在给她撑腰,也是在表明态度——安王府行事,只要不逾矩,便无需看任何人脸色。
窗外传来打更声,已是亥时。
“煜儿睡了吧?”沈清弦忽然想起。
“乳母说一个时辰前就睡了,睡前还抱着你给他缝的那个布老虎。”萧执牵起她的手,“走吧,咱们也歇着。明日还有硬仗要打。”
两人并肩走出书房。廊下灯笼在秋风中微微摇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紧紧交叠在一起。
而此刻的永兴坊柳枝胡同,刘三正对着一盏油灯,反复擦拭手中那本破旧的《西南风物志》。书页已泛黄,但在其中一页,有用朱砂笔圈出的几行字——
“……古寨祭礼,以血为引,以香通神。祭司持双瞳蛇牌,可唤灵降世……”
他手指抚过“双瞳蛇牌”四个字,眼神闪烁不定。
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而突兀。刘三猛地合上书,吹灭油灯,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明日十五,土地庙上香。
他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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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西山试验谷。
姜堰对着烛火,仔细观察晚晴送回来的那瓶暗金色粉末。他用银针挑起少许,放入特制的琉璃皿中,滴入几种药液。粉末先是溶解,接着在药液中凝聚成细小的、宛如活物般蠕动的丝状物。
老者的脸色在烛光下凝重如铁。
“师父,这是什么?”旁边的学徒小声问。
姜堰沉默良久,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蛊引。”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京城方向。秋夜的山风格外凛冽,吹得窗纸哗哗作响。
“丫头,你这次……怕是捅了马蜂窝了。”
而远在安王府的沈清弦,此刻正在梦中蹙眉。她梦见一片迷雾,迷雾中有金色的丝线穿梭,丝线尽头,是一双冰冷的、有着双瞳的蛇眼。
腕间的灵蕴露突然传来一阵灼热。
她猛地睁开眼。
身旁,萧执在沉睡中下意识地将她揽得更紧了些,仿佛本能地要驱散她的不安。
沈清弦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缓缓闭上眼。
但那一夜,她再未深眠。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