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谦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主舫内的气氛明显一变,原本围绕着苏万程、李茂才等人的中心,无形中向这位靖王府长史倾斜。
苏万程等人更是亲自离席相迎,态度恭敬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谄媚。
“魏长史大驾光临,真令这荷花宴蓬荜生辉!”苏万程拱手笑道,亲自引魏谦往主位走去。
魏谦神色平淡,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在萧执和沈清弦的方向似有若无地停顿了一瞬,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依旧挂着。“苏东家客气了,魏某不过是奉王爷之命,来江南走走看看,恰逢其会罢了。”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的矜持与压迫感。他在主位落座,位置甚至隐隐压了苏万程一头,无人敢有异议。
丝竹声再次响起,舞姬重新起舞,但众人的心思显然已不在歌舞之上。不少人的目光在魏谦与萧执这两拨“京城来客”之间悄悄逡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试探与观望。
沈清弦垂眸,用银匙轻轻搅动着面前莲子羹,心中快速盘算。魏谦的出现,证实了靖王对江南的渗透确实存在,而且似乎与本地这些大商贾关系匪浅。这对他们而言,既是挑战,也可能是一个突破口——若能分化,或可利用。
萧执坐在她身侧,姿态闲适地品着酒,仿佛对周遭变化浑然未觉,但沈清弦能感觉到他周身气息内敛,如同蛰伏的猎豹,随时可以暴起发难。他放在桌下的手,轻轻覆上她的手背,指尖在她掌心写了两个字:“勿动。”
沈清弦心领神会,微微颔首。眼下敌暗我明,静观其变才是上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魏谦与苏万程、李茂才等人寒暄几句后,话锋似乎不经意地一转,目光再次投向萧执这边,声音带着几分故作熟稔的探究:“方才进来时,听闻诸位在讨论京城风味?这位……安爷,瞧着气度不凡,不知在京城做何营生?说不定,与我家王爷还有些往来。”
这话问得直接,且抬出了靖王,带着明显的施压意味。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过来。
萧执放下酒杯,抬眼看向魏谦,目光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疏离:“区区小本生意,不足挂齿,更不敢高攀靖王殿下。”他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威势,将魏谦隐含的试探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魏谦眼底闪过一丝不悦,面上却笑道:“安爷过谦了。如今这世道,能在这荷花宴上有一席之地的,岂是寻常商贾?”他顿了顿,视线转向沈清弦,“方才听闻尊夫人提及的‘荷香酱’,风味独特,连苏东家都赞不绝口。不知安爷夫妇,是否有意在江南开设分号?江南商界虽好,但规矩也多,若需帮衬,魏某或可代为引荐一二。”
这话听起来是客气帮忙,实则暗藏机锋。一是继续试探根底,二是暗示江南是他的地盘,想在这里做生意,需得经过他的“引荐”,亦即某种意义上的认可或服从。
沈清弦心中冷笑,资本女王最厌恶的便是这种凭借权势设置壁垒的行为。她抬起眼,迎上魏谦的目光,唇边漾开一抹得体却疏远的笑意:“魏长史好意,妾身心领。不过我们夫妇二人初来乍到,尚需熟悉此地风土人情,生意之事,还需从长计议,不敢贸然劳烦长史。”
她既未答应,也未明确拒绝,将“从长计议”四个字咬得清晰,态度不卑不亢。
魏谦碰了个软钉子,眼神微沉。他身为靖王府长史,在江南之地,便是总督也要给他几分薄面,何时被两个来历不明的商贾如此拂逆?
苏万程见状,连忙打圆场:“哎呀,生意之事,确实急不得。今日荷花宴,只谈风月,只谈风月!来,魏长史,尝尝这新到的蟹,正是肥美之时!”
气氛暂时缓和,但那股无形的张力并未消散。
宴会后半程,沈清弦明显感觉到,一些原本因“荷香酱”而对她们表示出兴趣的商人,态度变得谨慎和疏离起来,显然是不愿在情况未明时,得罪魏谦这位靖王府的代表。
沈清弦并不气馁,反而更加冷静。她借着更衣的由头,暂时离席,在青黛的陪伴下走到舫尾较为清净的栏杆处透气。
夜色中的秦淮河,桨声灯影,繁华如梦。但在这繁华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王妃,”青黛低声道,“那位魏长史,来者不善。我们是否要动用听风阁的力量,给他制造些麻烦?”
沈清弦望着河面闪烁的灯火,轻轻摇头:“不必。小打小闹,反而落了下乘。我们要的,是堂堂正正地在这江南立足,让他,让他背后的人,都无话可说。”
她沉吟片刻,问道:“墨羽那边,对永昌粮行和漕帮的关联,查得如何了?”
“已有眉目。”青黛低声道,“永昌粮行仗着与漕帮的关系,不仅压价收购,还垄断了通往苏杭的部分漕运线路,许多小商户苦不堪言。另外,我们还查到,漕帮内部似乎也并非铁板一块。”
沈清弦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哦?仔细说说。”
“漕帮现任帮主年事已高,帮内几位实权人物对下任帮主之位各有心思。其中一位姓石的副帮主,与永昌钱东家关系密切,而另一位姓韩的副帮主,则对永昌行事颇为不满,认为其过于霸道,有损漕帮名声,只是碍于帮主和石副帮主,暂时隐忍。”
沈清弦若有所思。有矛盾,就有利用的空间。这或许是一个切入点。
回到席间,宴会已近尾声。魏谦似乎也失去了继续试探的兴趣,与苏万程等人低声交谈着,不再关注他们。
离席时,沈清弦与萧执走在后面。经过李茂才和王氏身边时,王氏似乎还有些不甘,欲言又止。沈清弦却仿若未见,只对李茂才微微颔首示意。
倒是那位锦华绸缎庄的东家苏万程,在送客时,特意对萧执和沈清弦多说了一句:“安爷,安夫人,今日仓促,未尽地主之谊。改日若得闲,可来敝号坐坐,苏某珍藏了些好茶,愿与二位品鉴。”
这话带着几分真诚的结交之意,与之前纯粹的客套不同。显然,沈清弦今晚的表现,赢得了这位精明绸缎商的一丝尊重。
“一定。”萧执简洁回应。
沈清弦亦含笑点头:“苏东家盛情,却之不恭。”
返回别院的马车里,气氛静谧。萧执握着沈清弦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虎口,似在安抚,又似在思索。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他低声问。
沈清弦靠在他肩头,梳理着思绪:“魏谦的出现,证实了我们的猜测。靖王在江南的触角,比我们想的可能更深。他与这些大商贾关系密切,我们想从他们这里打开缺口,短期内恐不容易。”
“嗯,”萧执颔首,“苏万程最后的态度,算是个意外之喜。此人能在金陵绸缎业独占鳌头,眼光和魄力都不缺。”
“是,”沈清弦点头,“或许可以从他这里入手。不过,我更在意的是青黛提到的漕帮内部矛盾。”
她将青黛探听到的消息转述给萧执。
萧执听完,眸中精光一闪:“漕帮掌控运河命脉,若能加以影响,确实是一步好棋。那个韩副帮主,可以接触一下。”
“我也是此意。”沈清弦道,“不过此事需谨慎,不能让魏谦和永昌那边察觉。”
“让巽风去安排。”萧执道,“听风阁在底层人脉方面,更有优势。”
回到澄心苑,夜色已深。乳母回禀萧煜早已睡熟。夫妻二人沐浴更衣,卸下一身疲惫与应酬。
躺在柔软床榻上,萧执将沈清弦揽入怀中,下颌抵着她的发顶,低声道:“今日辛苦你了。”
沈清弦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摇了摇头:“谈不上辛苦,不过是些口舌之争。倒是你,一直忍着那魏谦。”
萧执低笑一声,胸腔震动:“跳梁小丑,何须与他一般见识。不过……”他语气转冷,“他若真不知死活,敢动你分毫,我不介意让靖王再断一臂。”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森然杀意,手臂也不自觉地收紧。
沈清弦心中微暖,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我知道。但我们此行,并非为了争斗而来。站稳脚跟,发展生意,摸清底细,才是首要。”
“我明白。”萧执捉住她的手,在唇边吻了吻,“睡吧,我的女王。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他吹熄了床头的灯,室内陷入黑暗。只有窗外朦胧的月光透进来,映出彼此依偎的轮廓。
在萧执沉稳的呼吸声中,沈清弦却有些睡不着。她悄然调动体内那洼灵蕴露,让其缓慢流转,滋养着略微疲惫的心神。同时,脑中不断回放着今晚宴会的细节,魏谦的眼神,苏万程的态度,漕帮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看似平静的金陵城,即将因他们的到来,掀起更大的风浪。而她,早已做好了迎风破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