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安王府内张灯结彩,一扫冬日的肃杀。大红的灯笼挂上廊檐,崭新的桃符贴在朱门,空气中弥漫着厨房飘出的蒸糕点和炸年货的香甜气息,夹杂着扫洒过后清冽的草木灰味。秦管事正带着一众仆役穿梭忙碌,额角虽沁出细汗,指挥若定的声音却清晰有力,将库房里簇新的毡毯、椅披一一换上,务求将王府装点得焕然一新,彰显亲王气象。
萧执一早便入宫参加年前的封印大典,府中事宜皆由沈清弦主持。她处理完几桩紧急的年礼往来和府内用度审批,行至廊下,看着仆役们井然有序地忙碌,那股独属于年节的、忙碌而期盼的暖意,让她冷硬了许久的心肠也微微柔软下来。前世孤身一人于商海搏杀,年节于她,不过是又一个需要精密计算利益与关系的名利场,何曾有过这般真切的人间烟火气?
她信步走到小厨房外,正听见秦管事条理分明地吩咐:“……那几尾黄河鲤定要活水养着,年三十祭祖要用!新送来的鹿肉,选最嫩的里脊部分,仔细片薄了,王爷王妃爱吃暖锅子……”
暖锅子?沈清弦心中一动,走了进去。厨房里热气蒸腾,各种食材堆积如山。
“秦管事。”沈清弦含笑开口。
众人见她进来,连忙停下手中活计行礼。秦管事躬身道:“王妃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油烟重地,仔细熏着您。”
“无妨,随便看看。”沈清弦目光扫过那些新鲜的牛羊肉、各色菜蔬,还有厨房一角那个造型古朴的黄铜暖锅,一个念头清晰起来。“秦管事,今年除夕守岁,不必分设多案了。将暖锅搬到锦墨堂正厅,多备些新鲜肉蔬,再调些爽口的酱料,我们……围坐一桌吃。”
“围坐一桌?”秦管事愣了一下,面露难色,“王妃,这……这恐怕于礼不合吧?王爷王妃尊驾,与下人同席……”
沈清弦微微一笑,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年节团圆,讲的是个热闹喜庆,何必拘泥虚礼?林姑娘、顾公子也算是半个家人,墨羽他们护卫府邸辛苦,年节也该松快些。就按我说的办吧,不必拘束,热闹才好。”
秦管事见她主意已定,且言语间透着亲近体下之意,心中感佩,不再多言,立刻应下:“是,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安排,定让王爷王妃和诸位贵客吃得舒心热闹!”
沈清弦点点头,又嘱咐了几句酱料调配的细节,方才离开。她深知,适当的破格与恩典,有时比严苛的规矩更能收拢人心。这顿火锅,吃的不仅是热闹,更是人心。
傍晚,萧执回府,听闻沈清弦的安排,先是微微一怔,随即朗声笑了起来,揽住她的肩道:“好!围炉守岁,共享佳肴,此法甚好!本王在宫中应对那些繁文缛节,早已疲惫,回府正该如此松快自在。”他低头看她,眼中带着激赏与暖意,“还是清弦知我心意。”
锦墨堂正厅,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冬夜的寒意。中央摆上了一张硕大的紫檀木圆桌,当中嵌着那个擦得锃亮的黄铜暖锅,锅下炭火正红,奶白色的骨汤在锅中咕嘟咕嘟地翻滚着,蒸腾出带着浓郁肉香的热气。四周摆满了各式碟盏:薄如蝉翼的羊肉片、鲜红的鹿肉、嫩滑的鸡片、各色鱼丸、饱满的虾滑、水灵灵的青菜、冻豆腐、粉丝……林林总总,色彩缤纷,令人食指大动。旁边的小几上,还摆着十几种调配好的酱料,从麻酱韭花到蒜蓉辣油,一应俱全。
萧执与沈清弦自然坐在上首,林婉儿和顾清源分坐两侧,连墨羽也被萧执强令卸了差事,坐在了下首,只是他身姿依旧挺直,显得有些拘谨。秦管事亲自带着几个心腹小厮在一旁伺候布菜,脸上都带着恭敬又新奇的笑容。
“都动筷吧,不必拘礼。”萧执率先夹起一筷鲜嫩的羊肉,在翻滚的汤中涮了涮,蘸了酱料,放入口中,满足地喟叹一声,“冬日里吃这个,果然畅快!”
见王爷如此,席间气氛顿时活络起来。林婉儿细心地将涮好的鹿肉夹到沈清弦碗中:“姐姐尝尝这个,秦管事说今年庄子上送来的鹿肉格外肥美。”
顾清源则对那虾滑和各式鱼丸赞不绝口,他到底是商人本色,吃着吃着,眼中便泛起了思索的光芒,忍不住开口道:“王爷,王妃,这‘围炉暖锅’的吃法,实在是妙极!食材多样,丰俭由人,又极富团聚热闹之意。清源觉得,若能在京城开一家专营此道的食肆,必定宾客盈门!”
他越说越兴奋,放下筷子比划起来:“您看,这锅子可以做成多种汤底,骨汤、菌汤、麻辣、番茄……食材也可按季节更换,保证新鲜。若是做成连锁,统一锅具、酱料配方,在各州府开设分号,打出‘安王府秘制’或类似的名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连忙收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萧执和沈清弦,“清源一时激动,胡言乱语,还请王爷王妃恕罪。”
萧执正将一片涮好的青菜放入沈清弦碟中,闻言挑了挑眉,看向沈清弦,眼中带着笑意:“本王看顾公子此言,倒非胡言。清弦,你觉得呢?”
沈清弦慢条斯理地吃着碗中萧执为她布好的菜,心中已是百转千回。顾清源的商业嗅觉,确实敏锐。火锅模式,在她前世早已验证其成功,在这个世界,更是新奇。依托安王府的背景和名头,打造一个高端餐饮品牌,不仅能带来巨额利润,更能成为一个绝佳的信息交汇点和人情往来平台。
她放下玉箸,用绢帕轻轻拭了拭嘴角,才抬眼看向顾清源,目光中带着赞许:“顾公子想法甚好。此物确实大有可为。‘安王府宴客佳品’的名头,倒是可以斟酌。关键在于,如何标准化,确保每一家分号的味道、服务都能维持在高水准。锅具的定制、汤底的秘方、食材的供应链、伙计的培训……这些都需细细规划。”
她寥寥数语,便点出了连锁经营的核心要害。顾清源听得眼睛发亮,如同得了真传的信徒,连连点头:“王妃高见!清源受教了!年后南下,清源定会留意江南是否有合适的厨具作坊和食材供应商!”
林婉儿也听得入神,插话道:“姐姐,若是开店,这酱料也是一大特色,或许可以像玉颜斋的香露一样,做成瓶装,让客人买回家自用?”
“婉儿想法不错。”沈清弦投去鼓励的一瞥,“这些都是细节,可容后慢慢商议。”
萧执看着沈清弦侃侃而谈,掌控全局的模样,眼中骄傲与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的王妃,无论在何处,都能绽放最耀眼的光芒。他在桌下悄悄握住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
沈清弦感受到他小动作,耳根微热,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却并未挣脱,反而反手与他十指交握。
这一幕落在对面默默涮着青菜的墨羽眼中,他飞快地垂下眼帘,专注地盯着自己碗里的食物,只是那紧抿的唇角,似乎柔和了微不可查的一瞬。他身旁的林婉儿正低头小口吃着虾滑,脸颊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并未留意到他的细微变化。
酒过三巡,菜添五味,厅内气氛愈加热络。秦管事又让人上了新烫的百花酒,醇厚的酒香混合着食物的香气,让人醺然欲醉。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听风阁的低阶探子在门口跪下,声音带着一丝紧绷:“禀王爷,王妃,江南有密报送达。”
欢快的气氛为之一凝。
萧执神色不变,松开沈清弦的手,沉声道:“讲。”
“是。我们安插在杭州‘丝行会’的人传回消息,近日江南几大绸缎商背后,似乎有不明资金注入,正在暗中囤积生丝,打压小型商户,似有垄断今年春蚕市场的迹象。而且,有迹象表明,这批资金的流向,隐约指向……京中。此外,通往江南的几处官道驿站,盘查也突然严格了许多,尤其关注携带大量银钱或货物的北地商队。”
京中!萧执与沈清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猜测——靖南王!他果然没有沉寂,而是将手伸向了江南!试图从源头上掐断安王府未来在丝绸业的布局,甚至可能想阻碍林婉儿他们年后的南下之行!
顾清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凝重:“生丝若被垄断,价格必然飞涨,我们后续的‘隐纹锦’扩大生产和新品开发,都会受到掣肘!”
林婉儿也放下了筷子,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坚定。
萧执沉默片刻,挥挥手让探子退下。他重新执起酒杯,目光扫过桌上众人,最后落在沈清弦沉静的侧脸上。
“年总是要过的。”他声音平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江南之事,既定之策不变。但需更加谨慎。墨羽。”
“属下在。”墨羽立刻起身。
“年后南下,护卫人手增加一倍,分作明暗两路。明路护送,暗路提前出发,清扫沿途障碍,确保林姑娘与顾公子一路畅通,安全抵达杭州。”
“是!”墨羽领命,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林婉儿,见她正望着自己,眼神交汇一瞬,又各自迅速分开。
沈清弦端起面前的百花酒,浅浅啜了一口,甘醇的酒液滑入喉中,带来一丝暖意,也让她的大脑越发清醒。资本博弈,她再熟悉不过。垄断源头,抬高价格,挤压对手,这是商业竞争中常见的手段。
“王爷,”她放下酒杯,声音清晰而冷静,“对方想垄断生丝,无非仗着资金雄厚。我们未必需要与他们正面争夺所有生丝。”
萧执看向她:“你的意思是?”
“其一,可以让顾家在江南的人脉,寻找那些未被大丝行控制的小型、优质蚕农,提前签订长期收购契约,稳定部分货源。其二,”她目光转向顾清源,“顾公子,我记得你提过,有种新式缫丝机,效率能提升三成?”
顾清源立刻点头:“是!还在试验阶段,但若能推广,同样数量的生丝,我们能产出更多的绸缎,降低成本!”
“好。那就集中资源,支持这项新技术尽快成熟、推广。我们不一定非要抢到最多的生丝,但一定要让自己成为效率最高、成本控制最好的那一个。”沈清弦的眼中闪烁着资本女王特有的锐利光芒,“另外,对方既然想玩资本游戏,我们也可以陪他们玩玩。秦管事,明日以我的名义,从玉颜斋和暗香阁的账上,调拨二十万两白银,通过墨韵斋的渠道,秘密准备起来,待林姑娘和顾公子南下时,一并带走,交由他们全权调度。”
她要让林婉儿和顾清源有足够的弹药,在江南的商场上,打一场漂亮的资本反击战!
一顿本该温馨团圆的年夜饭,因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染上了商战与权谋的紧张色彩。但桌上众人的眼神,却因此而更加凝聚,目标一致。
窗外,寒风依旧,偶尔传来零星的爆竹声。锦墨堂内,暖锅依旧翻滚,香气四溢,只是那升腾的热气之下,涌动着的是即将席卷江南商界的暗流,与安王府核心成员间,因共同目标而愈发紧密的利益与情感联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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