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四辈赶到槽里时,涌进各个村子里的水,已经退却了一大半,钢筋混凝土建筑的坚固的房子还顽强地保留了不少,至于砖木结构和那几处刻意保留下来的土坯房,早已无影无踪了。而处于最低洼处的槽里自由贸易大市场,大水还没有退去,大部分门店的一层,还在水里泡着,二层也多数打上了洪水的痕迹,楼顶上偶尔还能看到等待救援的人。
而匆匆赶来的救援队伍,真正要救援的,则是亡羊补牢式的,他们要在早已没有了河岸的河岸上,垒起一道壁垒来,让河水尽快恢复到根本不可能恢复的河道内,当然,不管有无可能,努力还是要有的,行动还是要有的,成绩肯定也会有的。因为现在评判工作的好坏,多数是要看“痕”的,而筑砌起来的高高的编织袋墙,就是最好的“痕”;救援队伍挥汗如雨的场面,就是最好的“痕”;找几个老百姓说上两句感恩戴德的台词,就是最好的“痕”,有“痕”在,就有成绩。
而此时,正在为众人的“痕”奔波着的记者胡小勇和朱光杰,已经迅速地捕捉到了李四辈的救援应急物资运输车辆,登时感觉到一阵极大的的欣慰,因为没有太多的编织袋送来,此前救援队伍搞出来的那个“痕”,实在太小了些,也太单薄了些。现在好了,新编织袋送来了,不仅意味着,半个小时之后,河岸边将会筑起一道极其壮观的“铜墙铁壁”来,而且大伙在镜头之下的干劲,那肯定是一个感人至深的场景。胡小勇暗自下着决心,他们要捕捉到主要领导一脸泥水的“痕”,捕捉到救援队伍齐心合力的“痕”,捕捉到当地群众踊跃支持的“痕”,捕捉到洪水被伟大的救援队伍驯服了的“痕”,有了这些“痕”,他们的工作也就有了“痕”,甚至是一连串的、带着光环的大“痕”。
“这位同志,请问你是田城县商会派来的救援物资供应车辆吗?你对于这次救援,有什么想法?”李四辈还没有跳下车,胡小勇的话筒,已经掫到了李四辈的面前。
李四辈愣了一下,内心里又乐了起来,他决定逗一下这两个家伙,于是笑嘻嘻地说:“No,No,No,I是王水德先生打电话让送来的,你们说的田城县商会,我的不认识,大大的不认识。”
听着李四辈阴阳怪气的语气,胡小勇尴尬地笑了笑,冲着话筒说了声:“这位同志,真幽默,呵呵呵,这是多好的一种乐观主义精神啊,在大洪水面前,毅然能笑得出来,我们田城人民如此豪情,还有什么困难战胜不了的。”
胡小勇说完,指示摄影师朱光杰镜头一甩,几个乡镇派来的救援队伍,早已跑到了李四辈的车前,大声喊叫着:“快打开车厢,快打开车厢!”
李四辈迟疑了一下,问:“谁,谁,谁给打个条子啊?”
一听李四辈要收条,人群中便炸开了锅,有人高喊着:“你这个家伙,啥熊思想?老百姓受如此大灾,用你点破编织袋,还要钱啊,真是奸商,要发民难财啊?”
又有一个声音高叫着:“他,就不是正规军,不是田城县商会派来的,他刚才不是对记者说了嘛,是那个叫王水德的家伙,让他过来送编织袋赚钱的。”
这个声音一出,另外一个声音便又接过腔来:“对,对,对,是让他来发民难财的,真他娘的不是东西。那个姓王的,不是调走了嘛,怎么还抓住权力不放啊,他们之间的那个什么,什么……”
这家伙说着,说着,竟然忘记了台词,一个声音马上补充说:“利益输送,利益输送,一条编织袋,至少不给他王水德提一块钱?”
国人的思维大抵就是这个样子,一旦开了某个口子,便如同时下的洪流一般,是不可能戛然而止的,更不可能来个洪水倒流,以正视听的,就在人们胡七乱八喊叫着的时候。李四辈知道,坏了,因为他已经捕捉到救援的队伍之中,有田城商会派来的干部,更有几个乡镇分会的干部职工,因为整个槽里,有他们三个小的经营网点和一个大超市,那个大超市,就建在槽里自由贸易大市场大门口处。他此前隐隐听说过田城县新来的商会主任和主持工作的前副主任王水德有很大的矛盾,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矛盾已经明朗化,甚至来参与抢救的干部职工也愤怒地参与其中了。
李四辈内心里暗自叫着苦,心想,这一趟公差真的不应该来,他王水德已经调走了,我为什么还要听他的,也没人出面打个条,到时候,我这一车编织袋,找哪个大爷要钱去?李四辈越想越急,脸上的汗都出来了,他努力地喊叫着:“能不能听我说两句,能不能听我说两句,就是这一车编织袋算我贡献出来的,那也得让我说两句吧?”
李四辈的声音,虽说小了些,可还是有人听到了,却招来了更大的怒吼:“你们这些资本家,掏俩钱贡献出来,亏了?哼哼,临到现场,装起好人来了,背地里还不知道挣了多少黑心钱呢?”
一听有人说起这话来,另一个声音便高叫着:“对,对,对,就是黑心钱!诸位,你们不知道,咱田城县每年要储存这家伙的编织袋二十万条,一条他挣一块钱,那就是二十万啊,就是给王水德送五万块钱的好处费,他净落十五万,这个账,大伙都会算,都会算的。”
李四辈被众人推搡着,并不是要卸车取编织袋,而是毫无厘头地发泄着各自胸中的更加毫无厘头的愤怒,如同这个世界欠了他们“所有”的一样,李四辈大叫着:“一条编织袋才值八毛钱,到哪儿赚一块钱去啊?不要生产原料了,不开工人工资了,不上交各项费用了,不用水用电了……”
李四辈真的没有经验,这个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多余而苍白无力的,他们怎么可能让你在这儿算细账啊?果然,又有声音传来:“资本家,资本家要和我们算账啦!奶奶的,发民难财还不算,还要和我们这些冒着生命危险,义务参加抢险的同志们算账,什么东西吗?”
众人吵闹着,便又推搡起李四辈来,没想到,李四辈往后一撤,竟然一下子背朝下倒在了洪水里,而不远处的一根水泥电线杆也恰好倒下,杆子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李四辈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