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日,天高云淡,宣化城郊的黎明书院却比最鼎沸的市集还要喧闹。
广场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巨大的讲台,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书院里最年幼的学子,所有人的脸上都混合着好奇、期待与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
这是新朝开国以来第一堂面向全民的“神权解密课”。
思想改革司的负责人刘知远走上讲台,他神情肃穆,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铜皮扩音筒传遍广场:“今日,我们不审判罪行,那自有律法裁决。我们不宣泄仇恨,那无益于明日新生。今日,我们只求一个‘真’字!”
他的话音落下,台下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众人都在猜测,究竟是哪位大学士,敢来主讲这石破天惊的第一课。
在万众瞩目之下,一个身影从讲台侧后方缓缓走出。
他身穿一身最普通的囚犯穿的粗布灰衣,身形佝偻,须发皆白,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步履蹒跚,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当那张布满皱纹与老人斑的脸暴露在秋日阳光下时,整个广场瞬间死寂,随即,如火山喷发般爆发出滔天的哗然与怒骂!
“墨无尘!”
“是他!那个老骗子!”
“杀了他!让他血债血偿!”
人群中,无数人激动地站了起来,若非四周早有重兵维持秩序,他们早已冲上讲台将这个老人撕成碎片。
他就是玄冥会的前国师,那个曾被无数人奉若神明,又被无数人恨入骨髓的——墨无尘。
刘知远没有制止,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让这股积压了数十年、甚至数百年的怨气,有一个宣泄的出口。
墨无尘站在讲台中央,任由唾骂和诅咒如利箭般射向自己。
他浑浊的双眼缓缓扫过台下那一张张扭曲、愤怒、悲痛的脸,没有恐惧,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死灰般的平静。
许久,当叫骂声渐渐平息,他才吃力地抬起一只枯槁的手,从怀中摸索着取出一枚暗金色的铜符。
铜符上雕刻着玄奥的云纹,正是玄冥会内部象征着最高权柄的信物——通天令!
曾经,此令一出,便可号令万千信徒,决定生死。
台下,许多曾经的信徒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身体甚至微微颤抖,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
然而,在数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墨无尘双手握住铜符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折!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透过扩音筒,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
那枚代表着无上神权的通天令,应声而断,被他如敝履般扔在脚下。
“这是……我用来欺骗你们的第一件东西。”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穿透力,“世上,从没有什么通天令,只有一颗被权欲熏黑了的人心。”
他顿了顿,开始讲述第一个秘密。
“你们都见过‘天降神火’吧?当有人触怒神明,神庙的屋顶便会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冲天,是为神怒。”
台下有人点头,那是玄冥会震慑信徒最常用的神迹之一。
“假的。”墨无尘的嘴角扯出一丝凄凉的自嘲,“不过是硝石、硫磺混上油脂,预先涂在庙宇的瓦片缝隙里。再派人算准雷雨将至,用一支小小的火箭,从远处射中引燃。风助火势,雷声为衬,一场所谓的神怒显灵,便成了。”
人群中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原来那让他们跪地叩首、恐惧万分的神迹,竟是如此简单的化学把戏!
“还有‘神童预言’。”墨无-尘的声音愈发低沉,“你们以为是神明附体,预知未来?其实,不过是从各地挑选一些记忆力超群的孤儿,将他们关押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短则三年,长则五载,日夜不停地背诵我们编造好的谶语和各地情报。时机一到,便将他们带到人前,以‘神明附体’之名,让他们说出早已烂熟于心的‘预言’。”
话音未落,台下“噗通”一声,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双膝跪地,随即疯了般扒开人群冲上讲台。
他一把抓住墨无尘的衣袖,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成句:“那……那我儿……三年前在清河坛,他……他听见的‘神谕’,说……说我们家有灾星,必须献祭……那也是……也是你写的?”
墨无尘看着他那双充满血丝、被绝望淹没的眼睛,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最终,他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艰难地点了点头。
“啊——!”
老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哀嚎,双腿一软,当场瘫倒在地,双手捶打着地面,嚎啕大哭,那哭声里蕴含的悔恨与痛苦,让闻者无不心碎。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走上台,默默扶起了老汉。
是赵四爷。
他如今已是书院的一名劳役志愿者,脸上被风霜刻下的痕迹未消,眼神却已不复当初的狂热与迷惘。
他转向台下,声音洪亮而沉重:“我叫赵四。我也曾是信徒,我曾亲手,将我的亲弟弟绑上祭坛,只因为神使说,需要至亲之血,才能为村子求来福报。”
广场上,一片死寂,只听得见他压抑着哽咽的声音。
“我恨过神,恨过国师,也恨过我自己。但现在,我在书院挑水劈柴,晚上跟着孩子们认字,我才明白一件事。”他环视着台下许多与他过去一样茫然的面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不是蠢,我们只是……太饿了,太怕了!饿到一块画出来的饼都想去啃,怕到一句听不懂的鬼话都奉为圭臬!”
“啪嗒。”
人群中,一个妇人默默摘下了脖子上戴了二十年的护身符,扔进了身旁维持秩序的卫兵脚边,专门用来回收销毁的火盆里。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人解下身上的符咒、神牌,沉默地投入火盆。
那噼啪作响的火焰,仿佛在焚烧一个荒唐的时代。
观众席的最前排,林小棠坐得笔直,她的大病初愈,让她比同龄人更显瘦弱,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全程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笔,在膝上的笔记本里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漫长的公开课终于结束,墨无尘在卫兵的押解下准备返回监舍。
当他经过前排时,林小棠忽然起身,快步上前,将一张小小的纸条塞进了他的手里。
墨无尘脚步一顿,疑惑地展开纸条。
上面是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字迹:“你说人需要信仰,那砸碎了旧神之后,我们……应该信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墨无尘的心上。
他一生都在利用信仰,却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他愣在原地,凝视着纸条良久,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光。
他向卫兵要来笔,在纸条的背面,颤抖着写下一行字,递还给林小棠。
林小棠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信你能读书识字,信你能按时看病,信你哭的时候,会有人走过来,问你为什么哭。”
远处,高楼上,林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当苏晚晴将那张纸条呈上来时,他久久凝视,随即下令:“将这张纸条原样放大,制成展板,陈列于即将落成的新朝第一座‘信仰变迁馆’中,作为第一件展品。”
三日后,墨无尘主动通过刘知远上书,请求前往思想最顽固、神权遗毒最深的边疆之地,以罪人之身,巡回宣讲,现身说法。
林昭提笔朱批:“允。但有一 ???,每至一地,宣讲之前,必须先与当地黎明书院最年幼的学童,共读一课《三字经》。”
旨意下达到舆情司,柳如是立刻安排《黎明快报》头版刊发。
巡讲首站,定于曾发生过大规模活人献祭、玄冥会势力根深蒂固的——凉州。
消息犹如一颗惊雷投入死水,旨意传出的当晚,凉州境内,那些仍在暗中观望的残余神庙,有十余座连夜自行拆毁,庙祝逃散无踪。
也就在这一刻,林昭的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庄严响起:
【叮!
检测到意识形态根基发生结构性重塑,旧有信仰体系大规模崩塌,新思想体系开始建立!】
【恭喜宿主!
特殊技能“意识形态改造术”正式升级为国家级项目——【全民启蒙工程】!】
【【全民启蒙工程】:可自动监测并量化全国范围内的信仰波动、民智开启程度,并根据数据自动生成优化宣传方案与教育策略。】
林昭放下手中的报纸,目光投向窗外西北方的天际。
墨无尘这把最锋利的剑,终于要被送往最需要他的战场了。
冬月初雪,飘飘扬扬,给雄关漫道的凉州披上了一层素白的银装,城内新建的“黎明书院”即将迎来它的落成典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