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姑苏城外,一处废弃的漕帮码头。
夜色如墨,江风带着潮湿的水汽,吹得岸边芦苇沙沙作响,像是无数鬼魂在低语。
这里本是前朝漕运的要冲,新朝改漕运为海运后,便迅速荒废下来,成了乞丐与野狗的乐园。
然而今夜,这里却透着一股诡异的肃穆。
数十名黑衣劲装的“玄甲卫”如同鬼魅般潜伏在芦苇荡与残破的仓库阴影中,他们的呼吸与风声融为一体,手中的百炼钢刀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为首的正是天下兵马总制使,楚月。
她趴在一处屋顶上,透过特制的单筒望远镜,冷冷地注视着码头中央那座最大的仓库。
按照柳如是舆情司放出的“神迹”线索,再结合对“神恩香”流通渠道的追踪,玄甲卫将目标锁定在了这里——玄冥会在江南最大的一个秘密祭坛。
“将军,里面的人都到齐了,足有三百余人,个个神情癫狂。”一名斥候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低声禀报,“他们正准备举行‘神降大典’,那个传说中的‘神使’也被请出来了。”
“神使……”楚月放下望远镜,凤目中杀气一闪而过,“不过是个被利用的孩子罢了。命令各部,封死所有出口,待我信号,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是!”
仓库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完全不像一个废弃的货仓,内部被改造成了一座阴森诡异的庙宇。
数百支牛油巨烛燃烧着,投下摇曳昏黄的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神恩香”气味,甜腻、阴冷,仿佛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三百多名信徒,有衣衫褴褛的流民,也有绫罗绸缎的富商,甚至还有几个面熟的、曾是前朝官员的乡绅。
此刻,他们全都双目赤红,神情狂热地跪伏在地,口中念念有词,向着祭坛中央那尊由无数痛苦黑影纠缠而成的邪神雕像叩拜。
祭坛之上,一个穿着繁复祭祀服饰的小女孩,正被两名黑袍祭司搀扶着。
她就是“神使”,灵儿。
她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此刻却面色苍白如纸,大大的眼睛里空洞而麻木,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精美玩偶。
她不喜欢这里的味道,那股甜甜的香气让她头晕,让她看到很多可怕的画面。
她的眼前,那些跪拜的叔叔阿姨,他们的脸在扭曲,背后仿佛都长出了一条条黑色的、黏滑的触手,缠绕着彼此,也缠绕着她。
祭坛上的邪神雕像在她眼中活了过来,那些影子在痛苦地尖啸,试图从雕像中挣脱。
这就是她眼中的世界,这就是地狱。
“神使将为我们降下神谕!”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是玄冥会江南分舵主,他站在祭坛下,状若疯魔地喊道,“旧神即将归来,涤荡这污秽的人间!林昭的伪朝,必将在神罚的天火中化为灰烬!”
“神罚!神罚!”信徒们狂热地嘶吼着,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灵儿被这巨大的声浪吓得浑身一颤。
她看见,那个分舵主的身后,站着一个没有脸的黑影,黑影正操控着他,像操控一个提线木偶。
她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
她知道,这是“神”不允许她说话。
黑袍祭司将一碗散发着同样香气的深色液体递到她嘴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神使,请饮下‘神泪’,为我们指引前路。”
灵儿恐惧地摇着头,那东西好难闻,比香气更让她害怕。
“不听话?”祭司的
辛辣、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像是一团火在胸口炸开。
瞬间,无数混乱的画面涌入她的脑海——冲天的火光,倒塌的城墙,身穿玄甲的士兵在血泊中倒下,还有一个穿着龙袍、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在仰天怒吼。
“啊——!”
剧痛与恐惧终于让她冲破了束缚,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
“神谕!是神谕!”分舵主见状,愈发癫狂,“神使看到了!看到了伪朝的覆灭!旧神将临,我等将获永生!”
信徒们陷入了彻底的癫狂,有人开始用小刀划破自己的手臂,将鲜血涂抹在地上,绘制着诡异的符文。
整个仓库,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人院。
就在此时——
“轰隆!”
仓库那扇由精铁加固的大门,被一股无与伦比的巨力从外部轰然撞开!
木屑与铁片四散飞溅。
数十名手持重盾的玄甲卫如同一堵钢铁城墙,蛮横地冲了进来,他们身后,无数弓弩手引弦待发,闪着寒光的箭簇对准了场内每一个人。
冰冷的风灌入,瞬间吹散了那令人迷醉的香气,也吹醒了部分信徒的理智。
“什么人!”
“玄甲卫!是朝廷的鹰犬!”
“杀了他们!为旧神献祭!”
狂热的信徒们拿起手边的任何东西——板凳、木棍,甚至是自己的血肉之躯,悍不畏死地朝玄甲卫冲去。
“冥顽不灵。”
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楚月手持长剑,踏过破碎的大门,缓步而入。
她看都未看那些冲来的信徒,只是下达了简短的命令:“盾阵推进,用重棍,留活口。反抗激烈者,格杀勿论!”
“喏!”
玄甲卫的行动如教科书般精准高效。
前排重盾猛然前顶,将第一波信徒撞得人仰马翻,后排士兵伸出长长的包铁重棍,准确地敲在信徒的关节和腿上,让他们瞬间失去行动能力,哀嚎遍地。
面对这些被洗脑的平民,楚月没有下令屠杀,但她的仁慈,不代表软弱。
几个手持利刃的狂信徒绕过盾阵,嘶吼着扑向楚月。
“保护将军!”
“不必。”
楚月眼神一寒,手腕微动,剑光如一泓秋水,一闪而逝。
那几名狂信徒的冲势戛然而止,呆立在原地,随即,他们的手腕齐齐喷出一道血线,手中的兵器“当啷”落地。
一剑,断数人手筋,精准狠辣,却又不取性命。
她一步未停,径直走向祭坛。她的目标,只有那个孩子。
祭坛上的两名黑袍祭司见状,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其中一人抓起灵儿,另一人拔出淬毒的匕首,嘶吼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神使,与尔等同归于尽!”
楚月停下脚步,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了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身上。
在灵儿的眼中,这个走进来的大姐姐,身上散发着金色的、温暖的光,像太阳一样,驱散了周围那些扭曲的黑色触手。
她不受控制地,向着那片光伸出了小手。
“抓住她!”
就在祭司分神的一瞬间,楚月动了!
她脚尖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快到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楚月已经出现在祭坛之上。
那名持刀的祭司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楚月一记手刀砍在脖颈,软软地倒了下去。
另一名抓着灵儿的祭司,则感觉手腕一麻,一股巨力传来,孩子已经被夺走。
楚月将惊魂未定的灵儿护在怀中,用自己的披风将她小小的身躯裹住,隔绝了这地狱般的景象。
“带走。”她冷冷地对身后的亲卫道。
子夜,应天府,皇宫,御书房。
林昭看着跪在面前,风尘仆仆、形容憔悴的顾文渊,一言不发。
后者是在楚月派人“请”他之后,星夜兼程,主动赶回京城的。
“陛下……”顾文渊的声音沙哑干涩,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充满了痛苦与挣扎,“臣……有罪。臣好像……拜了不该拜的东西。”
他断断续续地讲述了自己近几个月的经历。
自从被赵九娘推荐使用了“神恩香”后,他原本因推行新政而紧绷的神经确实得到了极大的舒缓,甚至开始觉得,那些固执的旧日同僚才是错的。
后来,在赵九娘的“无意”引导下,他接触到了一个“能让人得到内心真正平静”的清修会所,并在那里……参与了对“旧神”的祭拜。
“臣每次从那里回来,都觉得神清气爽,处理政务也更有干劲,”顾文渊痛苦地捶着自己的头,“臣以为那是圣人所说的‘格物致知’,可直到陛下的密使找到臣,将臣从那迷魂阵中点醒……臣才发现,自己那段时间的记忆,竟有些模糊不清!臣……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林昭静静地听着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楚月一身煞气,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江南祭坛已破,缴获‘神恩香’成品及配方,抓获信徒三百一十二人,头目七人。另……解救出‘神使’灵儿。”
她的身后,一名亲卫正抱着一个用披风裹着的小女孩。
林昭示意他将孩子放下。
披风被解开,露出了灵儿那张苍白的小脸。
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即便在昏睡中,身体也因不安而微微抽搐着。
看着这个本该在父母怀中撒娇的年纪,却被当成工具、饱受摧残的孩子,饶是林昭见惯了生死,心头也不禁涌起一股滔天的怒火。
墨无尘!
他不仅要复辟,他还要用这种最卑劣的手段,摧毁人性,制造一个由疯子和傀儡组成的国度!
孩子的眼睛,看见了地狱。
而他,林昭,这个新王朝的开国皇帝,就要亲手将这地狱,彻底砸个粉碎!
林昭的目光从熟睡的灵儿身上,移向跪地请罪的顾文渊,再扫过风尘仆仆的楚月。
他毫不犹豫地在脑海中做出了选择。
“楚月,”他沉声道,“将所有缴获之物封存,交由军械司与太医院共同解析‘神恩香’成分。所有俘虏,秘密关押,由你亲自审讯,务必挖出墨无尘的藏身之处。”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灵儿身上,声音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传苏晚晴、柳如是入宫。另外,去太医院,把最好的女医官请来……这孩子,我们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