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降下的捷报,如同一场盛大的烟火,将京城的夜空点缀得亮如白昼。
百姓们自发地燃起灯笼,涌上街头,欢庆着这场迟来的胜利,颂扬着新朝之主的名字。
然而,在这片喧嚣的中心,忠烈祠顶层的舆情司内,却静得能听见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林昭指尖轻叩着巨大的沙盘舆图,目光却死死锁定在舆情板上那片闪烁着微弱红芒的区域——终南山。
赵文烈苦心经营的庄园虽被连根拔起,但那支最精锐、最忠诚的影刃营,如同被斩断的毒蛇尾巴,仍有三成在抽搐、在潜伏,随时准备着致命一击。
“大人,赵氏余党失了根基,要么流窜为寇,要么就该北遁,去投靠那些至今仍念着赵家恩情的边军旧部。”苏晚晴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的话代表了朝中绝大多数人的看法,合理且符合逻辑。
林昭缓缓摇头,食指在舆图上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从终南山一直延伸向北方的幽燕之地。
“他们不会逃,只会藏。”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藏得越深,根扎得越牢,咬人的时候,才会越狠。”
话音未落,一名传令官手持西北哨站的八百里加急军报,疾步冲入。
他单膝跪地,声音因急促而微微发颤:“禀大人!西山猎户于一处废弃道观内,发现藏匿的制式军械三百余具!观内灶火……余温尚存!”
空气瞬间凝固。
三百具军械,不多,却足以让一支溃兵重新武装成一支嗜血的狼群。
林昭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没有丝毫犹豫:“传楚月、陆青,议事!”
片刻之后,楚月一身戎装,煞气腾腾;陆青则手持羽扇,步履从容。
两人一武一文,是林昭最倚重的左膀右臂。
陆青手指在沙盘上迅速推演,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观中军械,必是赵文烈为影刃营残部所备。若让他们与幽州溃兵合流,这两股亡命之徒便可据燕云十六关之险,效仿前朝藩镇,割据北疆!届时,我朝将陷入南北夹击之危,后果不堪设想!”
“末将请命!”楚月向前一步,声如金石,“愿率三千铁骑,即刻北上,将这群乱臣贼子彻底清剿,绝不留一个活口!”
“不。”林昭却摆了摆手,目光深邃如渊,“这次不是打仗,是找魂。”
他转向一直候在暗处的柳如是,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命令:“重启‘青楼飞鸽令’,向北方七州所有的妓馆、茶棚、脚行……密布悬赏。就说,凡提供赵文烈及其影刃营踪迹者,不论真假,一经验证,赏银千两,赐安民屯百亩地基!”
他顿了顿,补上了最关键的一句:“此令,不论出身,不论前罪。”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道命令,等于将整个北方的三教九流都动员了起来,织成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
三日后,扬州驿站收到了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
信被转呈至林昭案前,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幅潦草的画——一道险峻的山脊,三座孤零零的烽燧,还有一柄从中断裂的剑。
画旁,用极小的字迹标注着:“赵影匿于狼牙谷,夜祭死士。”
送信的是一名哑巴乞丐,驿站的人本想将他驱逐,却被林昭安插在此的心腹小蝶一眼认出。
三年前,这名乞丐曾是工部一位小有名气的匠户,因无意中撞破了赵家的秘密,被一夜灭门,唯他一人苟活于世。
林昭凝视着那幅画,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柄断剑的图案,良久,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他不是在躲,他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和他的影刃营一同‘殉道’的机会。”
他随即下令:“禁军主力,一兵一卒皆不可动。只调阿虎,率五百屯卫,全部化装成流民,携带‘修路征工令’即刻北上。”
“沿途张贴告示,广而告之:凡参与长城修缮者,无论来历,每日三餐管饱,积满百分工,即可换取我朝新民户籍!”
狼牙谷,朔风如刀。
赵文烈盘坐在一块巨石之上,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的面前,整齐地摆放着三十六枚墨莲铜牌,每一枚都代表着一名为他战死的影刃营亲卫。
他正在为这些亡魂举行一场庄严的血祭,剩下的残部则如雕塑般散布在四周,眼神中燃烧着复仇与绝望的火焰。
就在仪式最肃穆的时刻,谷外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哗。
“都加把劲!林大人说了,这长城修好了,北狄的蛮子就再也不敢南下一步了!”
“有饭吃,有活干,还能拿户籍,这日子有盼头了!”
只见一队队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流民”扛着石料,喊着粗犷的号子,就在狼牙谷外那段早已残破不堪的古长城上,热火朝天地夯起了土。
领头的壮汉,正是阿虎。
一名潜伏在山崖上的影刃营哨兵,目光呆滞地看着下方。
一阵狂风卷过,将赵文烈石台上的一枚铜牌吹飞,那铜牌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轻飘飘地落入了那群“流民”的脚下。
牌上刻着他昔日同袍的名字,是他们荣耀与忠诚的象征。
然而,没有人在意,没有人拾取。
那枚代表着影刃营魂魄的铜牌,被一只满是泥污的脚踩过,又被另一块新夯上的石头彻底掩埋。
那名哨兵怔怔地立在崖上,良久,良久。
他缓缓地,悄无声息地退下山崖,走到一处无人注意的角落,将腰间那柄象征身份的短刀,深深地插进了石缝之中。
然后,他脱下身上那件引以为傲的劲装,混入了尘土飞扬的修墙队伍。
忠烈祠顶层,林昭静静地看着舆情哨站传回的一串串加密信号。
其中一条被点亮标红:“目标区域,异常能量聚集信号,下降百分之七十二。”
几乎在同时,一道冰冷的、只有他能听到的系统提示音响起:“警告:‘心理瓦解术’已触发连锁反应,目标群体信仰崩溃。可定向释放‘归化激励’,建议立刻发布《赦逆令》,完成最终收束。”
林昭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诏书上,笔走龙蛇。
“凡弃暗归正者,不问过往;凡助我守边者,皆为新民。”
笔锋落下的刹那,北方天际,那代表着赵文烈残部集结信号的一道烽烟,骤然熄灭。
暮色四合,一只信鸽穿破浓重的寒雾,径直落在了林昭的窗台前。
它的爪子上,绑着一枚用蛮力掰断的墨莲铜牌,只有一半。
归降的信号已经发出,这似乎是终局的序曲。
林昭拿起那半枚冰冷的铜牌,摩挲着上面狰狞的断口,眼神却并无喜色,反而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用信仰捆绑的野兽,即便卸下了獠牙,骨子里的血性也不会轻易被磨灭。
有的人归顺,是为了活命。
而有的人……或许是为了更隐蔽地,完成那场未竟的“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