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风声鹤唳,那句密令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虽未掀起惊涛骇浪,却已在水面之下荡开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皇陵地陷已过三日,京城的天空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霾笼罩,压得人喘不过气。
从茶馆酒肆到寻常巷陌,“天怒新政”四字如瘟疫般扩散。
百姓们不懂什么朝堂博弈,只知道祖宗的陵寝塌了,这是天大的不祥之兆。
一时间,家家户户设案焚香,对着皇宫方向叩首,祈求上天息怒,收回那动摇了国本的新政。
士族门阀的府邸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他们不再像前几日那般急切串联,反而个个闭门谢客,一副恭顺守礼的模样。
然而,越是如此平静,这潭水之下隐藏的暗流就越是汹涌。
紫禁城,养心殿内。
年少的景明帝望着奏折上“民心浮动,恳请陛下顺天应人”的字眼,气得脸色铁青。
三日之内,他连下三道诏书,又是安抚,又是斥责谣言,却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音。
朝堂之上,那些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大臣,此刻都成了哑巴,一问三不知,再问便叩首高呼“陛下息怒”。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景明帝将手中的朱笔狠狠掷在地上,明黄的龙袍都因怒火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早已不是什么天灾,而是一场针对他,针对新政的巨大阴谋。
“传林昭!”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最后的希望。
半个时辰后,当林昭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他未着绯红的官服,也未佩象征身份的鱼袋,身上竟只披着一件农夫才会穿的蓑衣,脚下踩着沾满泥点的芒鞋,右手更是扛着一把泛着冷光的铁锹。
他一步步走上丹陛,无视两侧文武百官惊愕的目光,径直走到大殿中央。
铁锹的末端重重顿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臣,林昭,奉诏觐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殿宇。
御座之上,景明帝看着他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非但没有动怒,眼中反而闪过一抹亮色。
他知道,他的林爱卿,已然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林昭,”户部尚书杜子安越班而出,痛心疾首地指着他,“国难当头,你……你竟如此装扮,成何体统!这是对朝廷,对陛下的不敬!”
林昭缓缓转头,目光如刀,直视着杜子安那张写满“忠义”的脸。
他没有反驳,而是对着龙椅上的景明帝朗声说道:“陛下,天子代天牧民。若天真有怒,那它怒的,绝非惠民之政,而是治下有百姓流离失所,饿死沟渠!”
他猛地一振手中铁锹,环视满朝文武,声音陡然拔高:“臣今日便要去那皇陵问它一声——它可曾听见,万千百姓活不下去时的哭声?!”
话音未落,他再次转向皇帝,躬身请命:“臣恳请亲赴皇陵勘查,若真是天灾,臣愿以身为祭,平息天怒。若为人祸……”他的声音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凌厉,“臣必将藏于地底的鬼魅,一一揪出,曝于天日之下!此行,不许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阻拦!”
“准!”景明帝一掌拍在龙案上,声若洪钟。
就在林昭即将离宫之际,一道身影匆匆赶来,是他的未婚妻,苏晚晴身边的贴身侍女。
侍女递上一个厚厚的油布包:“林大人,这是我家小姐和柳楼主连夜为您备下的。”
林昭打开,里面是两份卷宗。
一份是苏晚晴整理的,详尽记录了近十年京城所有的地质活动记录,以及皇陵历次修缮的全部档案。
在档案的末页,苏晚晴用娟秀的字迹标注了一行小字:“地陷区域,恰是三年前重修祭台时新增的夯土层。若非自然塌陷,便是地下已被掏空。”
另一份则来自烟雨楼的柳如是。
她动用了遍布京城的青楼暗线,查到户部尚书杜子安,曾在皇陵地陷前三日,于一处隐秘宅院秘密召见了一队外乡工匠。
那些工匠得了极厚的赏银,却并未在工部名册上留下任何记录,事后便人间蒸发。
林昭将卷宗收入怀中,只觉得一股暖流淌过。
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用算学与典籍,一个用人情与脉络,他的两个女人,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为他递上最锋利的剑。
皇陵位于京郊西山,林昭率领工部、钦天监及百名禁军精锐抵达时,已是日上三竿。
陵前广场上,户部尚书杜子安早已等候在此。
他换上了一身素白长袍,形容憔悴,仿佛为这祖宗陵寝的灾祸悲痛欲绝。
一见到林昭,他便捶胸顿足地迎了上来:“林大人!林大人!你怎能如此执迷不悟!此乃祖宗震怒,上天示警啊!你若再一意孤行,触怒神灵,恐引得江山倾覆,万劫不复!”
林昭看都未看他一眼,仿佛他只是空气。
他翻身下马,冷冷下令:“传我将令,按《工程隐患排查术》,以塌陷区为中心,划定网格,逐寸勘探!所有数据,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
工部官员们面面相觑,这套勘探术是林昭推行新政时编撰的,用于排查河道堤坝隐患,谁曾想竟要用在皇陵之上。
钦天监的少监张知玄也皱起了眉头,上前一步道:“林大人,皇陵乃龙脉所在,如此大动干戈,恐怕……”
林昭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的罗盘,置于地面,观察着磁针极其微小的偏转。
随后,他又取出一根中空的细长铜管,一端紧贴地面,另一端附在耳边,凝神细听。
张知玄初时疑虑,但见林昭这一系列动作,神色渐渐变了。
以罗盘测地气流转,以铜管听地底虚实,这……这竟与钦天监代代相传的“寻龙点穴”古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又更加精准和系统!
他心中那点疑虑瞬间化为敬佩,不再多言,主动拿起纸笔,开始协助记录林昭报出的一个个数据。
杜子安见无人理会他,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只能站在一旁,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祖宗降罪”、“大祸临头”之类的诅咒。
勘探持续了近两个时辰,就在午时三刻的烈日之下,一名禁军忽然惊呼:“大人,快看!这里……这里又陷下去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东侧一角原本平稳的封土,竟毫无征兆地下陷了半尺,露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坑洞。
林昭眼神一凝,毫不犹豫地亲自跳入深达数尺的塌陷主坑中。
他不顾泥土污了衣衫,直接跪在那个新出现的小坑边,伸出双手,猛地扒开表层的浮土。
突然,他的手指触到了一样异物。
不是石头,不是土块,质地粗糙而坚韧。
他用力一扯,竟从泥土中拽出了一小段已经腐朽的木梁,木梁上,还缠着半截断裂的麻绳!
人为回填的痕迹!
林昭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他举起那段带着绳结的腐木,对着惊疑不定的百官和禁军,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锤:“杜大人刚才说,此乃天灾。可我林昭读过的书少,只知道一件事——天灾不留绳结,人祸才藏马脚!”
杜子安的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给我挖!”林昭指向那处痕迹,“顺着这个方向,给我深挖三尺!”
禁军得令,数把铁锹同时挥下。
泥土翻飞,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随着“当”的一声脆响,一把铁锹似乎碰到了硬物。
清理掉上方的泥土,一座由青砖砌成的拱门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门内黑漆漆的,一条狭窄的地道,不知通向何方。
现场一片哗然!在皇陵之下,竟藏着这样一条秘密地道!
杜子安的脸色由白转青,强自镇定地辩解道:“或……或许是前朝遗留的墓道,年久失修,这才引发塌陷……”
他的话音未落,林昭已冷笑一声,命人取来一盏特制的硫磺灯,点燃后小心地放入地道口。
按照常理,若此地道为封闭的千年古墓,灯火会因缺氧而熄灭,烟雾也会向外飘散。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淡黄色的硫磺烟雾,非但没有向外飘,反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如同被巨兽吞吸一般,径直倒灌进了地道深处!
通风设计!
一条活生生的,至今仍在通风的隧道!
绝非什么前朝遗构!
“看到了吗?”林昭立于深坑边缘,居高临下,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的声音穿透了西山的风沙,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有人想用虚无缥缈的‘天意’,来压死万民求生的心愿。可他们忘了,这地底的砖,是人一块块烧制的;这地道的土,是人一寸寸挖出来的。若真有祖宗在天有灵,他们看到自己的陵寝被人挖成了筛子,该问罪的,不是我林昭,而是——究竟是谁,动了他们的安眠之地!”
他猛地转身,凌厉的目光锁定了一名禁军统领,断然下令:“即刻传令,封锁地道所有可能的出口!另外,将这份图样发往京畿卫戍,全城缉拿那批失踪的‘修陵工匠’!”
他扬起手中的一张纸,正是柳如是根据暗线描述,连夜画出的那七名外乡工匠的肖像草图。
“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亲眼看看,所谓的天谴,到头来,不过是某些权贵见不得光的锄头!”
林昭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就在他下令的同一时刻,远处山脊之上,一道潜伏已久的黑影见势不妙,悄然没入茂密的林中。
他动作迅捷如狸猫,只有一个念头——必须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将这里的消息传出去!
京城,马上就要变成一座巨大的囚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