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远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几乎不成语调,那几张薄薄的纸,此刻在他手中却重如千钧。
他双膝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将供词与信件副本高高举过头顶。
“林……林大人……这是从黄疤脸那厮的夹墙里搜出来的,还有他的亲笔供词……是……是赵文烈赵大人亲笔,命我等在关外散布谣言,劫掠商队,阻挠新政通商……”
烛火下,那朱红的印泥仿佛凝固的血,刺得人眼睛生疼。
林昭端坐案后,面沉如水,眼神却锐利如鹰。
他没有立刻去接那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罪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身侧一道俏丽的黑影。
“柳如是,你的人可查实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立于阴影中的柳如是,一身利落的夜行衣,闻言轻轻点头,声音清脆而肯定:“回大人,三处我们预设的暗记全部对得上。信纸是赵文烈惯用的贡品云纹纸,连他私用的那种混有金陵松烟的墨,气味都一模一样。笔迹、印泥、火漆封,全部做真?不,这些本就是真迹。”
她的话音不高,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刘知远的心头。
他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以为这只是伪造的栽赃,此刻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
“呵。”林昭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那笑意里带着冰冷的杀机。
他终于伸出手,拈起了那几封信。
他扫视的速度极快,目光如电,一目十行。
片刻之后,他将信纸重重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好一个为国戍边的安边将军,好一个忠君体国的朝廷栋梁!”林昭缓缓起身,在堂中踱步,“他不是想让这越州府的水搅浑吗?我便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翻江倒海!”
他骤然停步,眼中寒芒一闪:“传我命令!将这几封密信,一字不差地誊抄十份!柳如是,你亲自监督,确保无任何错漏!”
“是!”
“誊抄完毕后,其中一份,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京城御史台!不必通过任何驿站,让你的人直送到都察院冯御史手中!”
“其余九份,”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派人分送江南、北境九大商会总号!我要让那些被他蒙在鼓里,当成肥羊宰割的商人们,都好好看看,断了他们财路的究竟是谁!”
命令一下,整个临时府衙都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械,飞速运转起来。
仅仅一天之后,这九封信就如同一颗颗炸雷,在整个北境乃至江南的商圈中轰然炸响!
越州府最大的绸缎商,杜掌柜的店铺里,气氛压抑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杜掌柜看着手中那份誊抄的信件,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桌案,上好的紫砂茶杯应声而碎!
“怪不得!怪不得我们上个月运往草原的一批铁器和茶叶,会在黑风口被山匪劫掠一空!当时我还奇怪,那伙山匪怎会如此熟悉我们的行进路线和护卫部署,原来……原来是官军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是赵文烈这天杀的狗官!”
他这一声怒吼,点燃了所有在场商人的怒火。
“姓赵的断我们财路,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新政通商,我们缴纳足额的税款,换来官府的保护和通畅的商路,这本是天经地义!他赵文烈倒好,收着朝廷的俸禄,却干着砸我们饭碗的勾当!”
杜掌柜深吸一口气,一把将信纸拍在桌上,对着满堂的商人高声宣布:“我杜记,从今日起,所有货物只走市舶司的新政商路!从此与一切私路、与赵文烈手下那帮人控制的关卡,断绝任何往来!哪怕货物烂在仓库里,也绝不向这帮硕鼠低头!”
“对!杜掌柜说得对!我们王记也一样!”
“还有我们孙家!宁肯不赚钱,也绝不受这口恶气!”
一时间,群情激奋,各大商会纷纷响应。
一股由商贾自发形成的巨大浪潮,狠狠地拍向了赵文烈在越州府经营多年的利益集团。
消息传回,整个越州府的士绅阶层为之震动。
赵府内,一场紧急的密会正在进行。
原本依附于赵文烈,通过走私和私路贸易大发横财的士绅们,此刻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一个年长的士绅气急败坏地低吼:“这个林昭,好毒的手段!他这是要借商贾之手,来扳倒我们整个越州府的根基啊!”
“没错!断了私路,我们的进项至少要少七成!这跟要了我们的命有什么区别?”
然而,一片附和声中,却响起一个不和谐的冷笑。
一个穿着华贵的年轻子弟,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诸位叔伯,你们难道就没派人去市舶司看看那新立的账本吗?”
众人一愣。
那年轻子弟继续冷笑道:“我派人看过了。边贸新政仅仅施行十日,市舶司入账的关税,已经抵得上我们整个越州府半年的田赋总和!这还只是开始!你们说,这笔钱要是源源不断地送进京城,送进陛下的内库,陛下会站在谁那边?”
他环视一圈,看着众人煞白的脸色,一字一顿地说道:“林昭给我们留了路,走新政,我们只是少赚点,但赚的是安稳钱。赵大人……他挡的不是林昭的路,他毁的是陛下的钱路,断的是我们所有人的活路!”
此言一出,满室死寂。
与此同时,柳如是的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林昭的书房。
“大人,赵文烈狗急跳墙了。我的人发现,他正在暗中调动城外大营的五百私兵,以‘清剿乱民,稳定边关’为名,似乎想制造一场兵乱,再以雷霆手段平定,借此向朝廷邀功,将功补过。”
林昭正在烛下奋笔疾书,闻言头也未抬,嘴角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清剿乱民?好啊。”他淡淡地说道,“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全部撤回来,不要阻拦。让他调,让他把能调动的兵马,全都调出大营,越多越好。”
柳如是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躬身领命:“是!”
待柳如是退下,林昭终于停笔,将刚刚写就的一份奏疏吹干墨迹。
奏疏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边贸利害疏》。
他将这份详细阐述了边贸对国库、民生、边防均有巨大利好的奏疏,连同这十日来越州府市舶司详细的税入明细,以及一份由数千名边关百姓、行商联名按印的请愿书,一同装入一个牛皮信封,用火漆封好。
“来人!”
一名亲卫立刻推门而入。
“将此信,以最高等级,不计任何代价,三日之内,必须送到京城,呈于御前!”
“遵命!”
快马绝尘而去,仿佛一道黑色的闪电,消失在沉沉的夜幕之中。
三天,仅仅三天。
第三日的黄昏,一骑快马卷着漫天烟尘冲入越州府,高举着明黄色的圣旨,一路畅通无阻地冲到府衙门前。
尖锐的宣诏声,响彻云霄。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安边将军赵文烈,治军不严,纵容走私,勾结乱匪,扰乱边疆,动摇国本,罪无可赦!着即刻革去其职,押送回京,交由三法司会审!其所部兵马,暂由越州知府林昭节制,待朝廷另派将领接管!钦此!”
圣旨一下,赵文烈精心策划的“平乱立功”大戏,瞬间变成了谋逆的铁证。
他那些刚刚调动出营的私兵,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消息传开,整个安边关的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在街道上,在城墙下,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欢呼声直冲云霄。
杜掌柜率领着一众商人,赶到府衙前,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对着林昭叩首。
“林大人!您不仅是救了我们的财路,更是救了我们所有人的命啊!”
林昭快步上前,亲自将杜掌柜和众人一一扶起,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感恩戴德的商人身上,而是越过他们,望向了城墙之外,那片一望无际的北方草原。
“各位请起。扳倒一个赵文烈,这还只是开始。”
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真正的敌人,不是我们自己人。当草原上的部族发现,他们再也无法从走私渠道获得廉价的铁器、食盐和粮食,当他们引以为傲的战马没了过冬的草料,他们除了俯首称臣,就只能选择一件事——坐下来,跟我们好好谈生意。”
话音刚落,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烟尘正冲天而起,如同一条土龙,正朝着安边关的方向急速奔来。
为首的一队骑士,个个彪悍强壮,身披皮甲,腰挎弯刀。
他们高举着一面巨大的旌旗,在猎猎的风中,旗上那狰狞的草原狼图腾,显得格外醒目。
烟尘越来越近,马蹄声如雷,带着一股野蛮而雄浑的气势,直抵关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