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水面,夕阳的余晖碎成万点金鳞,却照不暖岸边两千余人心中升腾的寒意。
李文轩,这位曾经的吴郡望族嫡长子,此刻身披重甲,手持一柄祖传三代的青铜古剑,剑锋上刚刚抹过的鸡血,顺着血槽缓缓滴落,在地上洇开一朵朵妖异的红花。
他身后,是七家在江南新政中失去田产的旧日贵族,他们倾尽家财,强征了所有能动用的佃户与家丁,凑成了这支名为“靖难”,实为复仇的私军。
“诸位!”李文轩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我等世受皇恩,田产乃祖宗基业,岂容一介村夫肆意剥夺!”
他环视着一张张或麻木、或贪婪、或惶恐的脸,提高了声调,用剑尖直指湖对岸的方向:“那林昭,不过一介草寇,靠着几句蛊惑人心的鬼话,便窃据了富庶江南!他要分的田是我们的田,他要改的制是祖宗的制!今日,我们歃血为盟,不为朝廷,不为君王,只为夺回我们的土地,扞卫我们的家业!此战,名为靖难,实为保家!驱逐伪政,复我田产!”
“驱逐伪政,复我田产!”
“复我田产!”
稀稀拉拉的呐喊声响起,更多的是沉默。
那些被强征来的佃农私兵,握着简陋的武器,眼神茫然地望着烟波浩渺的太湖,他们不太懂什么叫祖制,只知道自己是被地主老爷们从田里拽出来的,许诺打赢了,就能少交几年的租子。
李文轩对此并不在意,在他看来,乌合之众也罢,心怀鬼胎也罢,只要人数够多,声势够大,便足以形成一股让林昭无法忽视的力量。
他猛地将古剑插入面前的泥土中,发出沉闷的嗡响,怒吼道:“林昭不过一介村夫,靠蛊惑民心窃据江南,今日我们为祖制而战!渡湖之后,苏州城内的金银美女,任尔等取之!”
重赏的许诺,终于让死气沉沉的军阵泛起了一丝涟漪。
与此同时,太湖西岸。
一座临时搭建的哨塔上,楚月放下了手中的单筒望远镜,黄铜镜身上还残留着她手心的温度。
她嘴角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摩拳擦掌,对着身旁的林昭道:“都看见了,两千来号人,闹得跟唱大戏似的。主公,等他们那堆破船划到湖心,我带五百弟兄驾着火船冲过去,保证让他们连人带船,全烧成太湖里的鱼干!”
她身后的五百义军将士,皆是百战余生的精锐,闻言个个目露精光,战意高昂。
林昭却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湖面的薄雾,直视人心。
“火攻虽快,但后患无穷。”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太湖是江南百姓的衣食父母,一把大火下去,污染湖水,渔民生计何以为继?再者,将他们逼入绝境,只会激起困兽之斗,我军虽能胜,也必有伤亡。我们的兵,每一个都宝贵,不能折损在这种不必要的死战上。”
“那怎么办?”楚月有些不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渡湖来攻吧?”
林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了身侧一直沉默不语的苏晚晴。
苏晚晴一袭素衣,清丽的脸上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聪慧,她轻声道:“李文轩能聚起这两千人,靠的不是什么祖制大义,而是一个‘利’字。他对那些贵族许诺夺回土地,对那些私兵许诺减租分赏。这支联军的根基,就建立在‘分地’这个虚无缥缈的许诺上。”
她顿了顿,眼眸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主公,我们若能让他许诺的地,变成永远不可能兑现的空头支票,这支所谓的‘靖难军’,无需一兵一卒,便会自己散了。”
林昭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他与苏晚晴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这便是默契。
“传我将令!”林昭转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一位亲兵耳中,“命柳如是即刻发动‘百灵鸟’,在江南各州府,尤其是太湖沿岸,散布消息:江南所有新垦荒地、无主之田,已全部登记入‘网格田册’,由新政官府统一管理。所有田地,只面向无地流民与贫苦佃农进行分配,按人头授田。任何旧日贵族,无论功过,一概不得染指分毫!”
命令如风,迅速传下。
柳如是掌控的情报网络“百灵鸟”,平日里是收集信息的耳朵,此刻则化作了传递思想的嘴巴。
无数的说书人、货郎、船夫,甚至是在酒肆里高谈阔论的文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将这个消息精准地送入每一个需要它抵达的角落。
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吹遍了“靖难军”的大营。
营地里,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
“听说了吗?林昭那边发了新令,说荒地都登记了,只分给咱们这些穷哈哈,地主老爷们一分都拿不到!”一个面黄肌瘦的佃农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道。
“真的假的?那我们在这儿拼死拼活,是为了啥?打赢了,地还是李大人的,我们顶多免两年租子。可要是跑去投官府,就能分到自己的田?”
“是啊!我表兄上个月就在吴县分到了五亩水田,虽然是新开的荒地,但那是自己的田啊!交了三成税,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蔓延。
这些私兵,本质上就是被地主强征的农民。
他们对李文轩口中的“祖制”毫无概念,他们只关心一件事:土地。
李文轩许诺的,是打赢了以后,他们“可能”会过得好一点。
而林昭给出的,是现在、立刻、马上就能拥有的土地。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当晚,月黑风高,靖难军大营的西侧突然出现一阵骚动。
三百多名私兵在几个胆大之人的带领下,扛着武器,悄无声息地逃离了营地,连夜奔向最近的县城官府,要去登记户籍,申领田产。
李文xuan被惊醒时,逃兵早已不见踪影。
他气得目眦欲裂,却又无计可施。
然而,这仅仅是个开始。
林昭的第二道命令,紧随而至。
“命各县府衙,即刻设立‘赎田所’!”林昭的声音在临时指挥所内回荡,“凡主动脱离靖难军、愿意归顺新政的江南旧贵族,可以三成粮税为抵押,赎回其祖产田地的三成。但有一个条件,必须在府衙门前张贴的榜文上,亲手按下血印,公开宣誓拥护新政,永不背叛!”
这一招,可谓釜底抽薪,毒辣至极!
它给了那些被李文轩裹挟、本就心存动摇的中小地主一个台阶,一个活路。
全盘皆输和保留三成家业,该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榜文一出,人心彻底乱了。
当天夜里,就有三家势力较弱的小地主,派心腹悄悄渡湖,前往官府接洽。
第二天清晨,三张盖着鲜红手印的“效忠榜文”,被高高地张贴在吴县府衙最显眼的位置。
消息传回靖难军大营,不啻于一场剧烈的地震。
那三家地主带来的四百多名私兵,在看到自家主公已经“投诚”后,瞬间作鸟兽散,甚至为了争抢船只渡湖回家而大打出手。
整个联军的士气,于此刻彻底崩溃。
“废物!叛徒!”李文轩站在高台上,面色铁青,他疯狂地咆哮着,亲自拔剑,将两名企图逃跑的士兵斩杀当场,鲜血溅了他一脸。
“谁敢再退一步,如此人下场!”他厉声嘶吼,试图用血腥来镇住场面。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更多畏惧和疏离的眼神。
他最信任的亲兵队长,默默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声不吭地解下了身上的甲胄,放在地上,转身离去。
一个,两个,三个……
他身边的亲兵,那些世代服务于李家的家丁,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解甲。
他们没有逃跑,只是用这种无声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选择。
大势已去。
不过三天,曾经号称两千之众的“靖难军”,便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最终,偌大的湖岸营寨,只剩下李文轩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他身上的重甲显得如此可笑,手中的古剑也失却了光芒。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营房,望着那些散落在地的旗帜和兵器,仿佛能听到整个江南旧秩序崩塌的声音。
“为什么……”他仰天嘶吼,声音嘶哑而绝望,“这天下,竟真的被一个村夫……被一个村夫给改了规矩?!”
他的怒吼,被风吹散,融进了太湖的波涛里,没有激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远处,西岸的哨塔上。
楚月再次举起了望远镜,镜筒里,李文轩那孤独而癫狂的身影清晰可见。
她慢慢放下望远镜,回头看向身后的林昭,脸上再无半点煞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混杂着敬佩与喜悦的笑容。
“主公,”她笑道,“不用打了,我们赢了。”
林昭微微颔首,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一场足以搅动江南风云的叛乱,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不费一兵一卒,不损一草一木。
这比任何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都更让人心潮澎湃。
然而,林昭的目光并没有在胜利的喜悦上停留太久。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密函。
信封已经有些微微泛黄,边角也因长久贴身收藏而磨损。
火漆上的印记,并非江南官府的任何一种,而是一枚奇异的、仿佛由星辰轨迹组成的图案。
这是三个月前,陆无尘出使北周,借道燕北之地时,辗转托人送回来的。
林昭一直将它藏在最贴身的地方,却从未打开。
他曾对苏晚晴说过,不到江南大局底定,人心归附之时,绝不看这封信。
因为他知道,这封信里所承载的,将是一个远比平定江南旧贵族更为宏大、也更为凶险的棋局。
而现在,是时候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火漆,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湖面的风拂过,带着胜利的清新,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一抹深沉的思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