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桃花村旧址上,唯有那座崭新的学堂灯火煌煌,宛如一颗坠入凡间的星辰,将周遭的黑暗驱散得一干二净。
林昭负手立于山坡之上,晚风拂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没有回头,但身后苏晚晴的脚步声轻柔而坚定,一如其人。
“还在担心京城那边?”苏晚晴的声音带着一丝清冷,却难掩关切。
林昭的目光依旧凝视着那片光亮,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担心?不。我只是在想,这点星火,何时才能燎遍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天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
教室里传出的稚嫩读书声,断断续续,却是这世间最动听的乐章。
那是希望的声音。
然而,这希望之声,在某些人耳中,却比索命的梵音还要刺耳。
学堂开办的第三日,天刚蒙蒙亮,数十辆华丽的马车便堵住了通往桃花村的泥土路。
为首的,是吴郡顾氏的当代家主,年逾花甲的顾天祥。
他身着锦绣儒袍,手持一根龙头拐杖,面沉如水。
其身后,站着十余位江南各地士族的代表,一个个义愤填膺,神情肃穆,仿佛是来讨伐乱臣贼子。
“林昭何在?让他出来回话!”一个性急的士绅忍不住高声喝道。
赵世安带着一队亲兵拦在学堂门前,面无表情:“主公正在巡视学堂,诸位有何贵干,可在此等候。”
顾天祥冷哼一声,手中拐杖重重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巡视学堂?我看是巡视他那伤风败俗之地!男女同校,成何体统!圣人教化,礼义廉耻,难道都被他林昭当成了废纸不成?”
他的声音苍老而洪亮,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
周围的士族们纷纷附和:
“没错!女子无才便是德,林昭此举,是动摇国本!”
“让那些泥腿子的贱丫头和我们士族子弟同处一室,简直是奇耻大辱!”
“此风断不可长!否则江南文脉将毁于一旦!”
喧嚣声中,学堂的大门缓缓打开。
林昭缓步而出,他依旧穿着那身寻常的青布长衫,眼神平静无波,扫过眼前一张张激动的脸。
“各位一大早便来我这穷乡僻壤,真是辛苦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
顾天祥见他这副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拐杖直指林昭:“林昭!你休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老夫今日便代表江南所有读书人问你一句,你设立这‘男女同校’的妖孽学堂,究竟意欲何为?是要将我江南变成不知廉耻的淫邪之地吗?”
这顶帽子扣得又大又重,足以将任何一个在乎名声的人压垮。
然而林昭只是轻轻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顾老先生,我只问你一句,难道女子便不是人?她们的眼睛,就只配盯着锅台和针线,不配看这世上最宝贵的文字吗?”
“强词夺理!”顾天祥怒斥,“男女有别,各司其职,此乃天理人伦!你这是在颠倒阴阳!”
林昭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一般锁定了顾天祥:“天理?我只知道,我的治下,人人皆有识字的权利!我只知道,一个能识文断字的母亲,能教出更明事理的孩童!我只知道,多一个会算账的女人,江南便能多一个兴旺的商铺,多一个富庶的家庭!”
他上前一步,气势瞬间压过了对面数十人:“你们口口声声圣人教化,却将知识当成你们独享的禁脔,以此愚弄百姓,巩固你们的地位!你们害怕的,不是什么伤风败俗,而是害怕那些被你们踩在脚下的泥腿子,有一天也能睁开眼睛,看清楚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究竟是如何趴在他们身上吸血的!”
这番话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士族的脸上。
他们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被堵得哑口无言。
顾天祥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昭的手指都在颤抖:“你……你……你这是要与整个江南士林为敌!”
“为敌?”林昭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豪迈,“如果所谓的‘江南士林’,就是你们这群只知固步自封、维护私利的蛀虫,那为敌又何妨!我林昭今日便把话放在这里,启蒙学堂,只会越办越多,越办越大!谁家孩子来读书,我欢迎!谁敢阻拦孩子读书,我就让他尝尝扫大街的滋味!”
他最后一句话杀气腾腾,目光扫过之处,那些原本叫嚣的士绅竟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好!好!好!”顾天祥连说三个“好”字,眼中满是怨毒,“林昭,你既一意孤行,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我们走!”
他猛地一甩袖子,带着一群人悻悻而去。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但苏晚晴却蹙起了眉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从第二天起,一股无形的暗流开始在江南各地涌动。
士族们动用了他们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开始向治下的佃户、雇工施压。
“谁敢把孩子送去那妖孽学堂,今年的租子加三成!”
“去了那地方,你家的活计就别干了,滚蛋!”
“听说那学堂男女混杂,不清不白,女儿家送进去,名节还要不要了?”
谣言与威胁双管齐下,效果立竿见影。
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学堂,学生肉眼可见地减少了。
第三天,只剩下了不到一半。
第四天,更是只剩下寥寥百十人,大多是林昭亲卫和桃花村村民的孩子。
林小翠站在空旷了许多的教室里,看着孩子们眼中重又浮现的胆怯与不安,心急如焚。
她找到林昭,眼眶通红:“主公,这样下去……学堂怕是办不下去了。”
村民们也惶惶不安,王阿婆拄着拐杖,满脸愁容:“林将军,我们是信你的,可……可地主不让啊,不交租,我们全家都得饿死……”
压力,瞬间从士族那边,转移到了林昭和所有渴望知识的平民身上。
整个桃花村都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气氛中。
第五日清晨,林昭却一反常态,命人在学堂门口架起了几口大锅,锅里炖着香喷喷的肉粥,香气飘出数里。
他亲自站上学堂前的高台,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铁皮喇叭传遍四方:
“我林昭,在此宣布三条规矩!”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第一!自今日起,凡入启蒙学堂读书的孩童,不仅学费全免,每日还可在此免费享用一顿午饭!有肉有粮,管饱!”
话音刚落,底下便是一片哗然。
在这年头,对穷人来说,一顿饱饭的诱惑力,远胜过任何大道理。
“第二!凡家中孩童能坚持上学满一个月者,每月可凭学堂发放的‘凭证’,到官仓领取斗米一石!”
“轰”的一声,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斗米一石!
这足以让一个三口之家数日无忧!
知识不仅不花钱,还能换来活命的粮食!
林昭目光如炬,声音再次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我不管你们的地主是谁,背后靠山是谁!凡是江南我林昭治下的土地,任何人,胆敢以‘上学’为由,克扣租子,辞退雇工,威逼良善者,一经查实,其田产充公,其家主及直系男丁,发配矿场劳役三年!我林昭说到做到!”
最后一句,声震四野,杀伐果断!
底下的百姓们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他们看向林昭的眼神,充满了狂热的崇拜与感激!
这一招釜底抽薪,精准地击碎了士族们的阴谋。
利益,最直接的利益,才是驱动平民最强大的力量。
什么礼义廉耻,什么男女大防,在饿肚子和活下去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仅仅半天时间,之前退学的孩童们,便被他们的父母连拉带拽地送了回来。
不仅如此,十里八乡闻讯而来的百姓,更是拖家带口,将通往学堂的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学堂的名额,瞬间爆满!
顾天祥等士族听闻消息,在府中气得砸烂了最心爱的瓷器,却也只能无能狂怒。
他们可以威胁佃户,却不敢公然挑战林昭那柄还沾着血的屠刀。
这场由“男女同校”引发的风波,以林昭的完胜而告终。
为了庆祝这次胜利,也为了进一步扩大影响,林昭决定在学堂前的空地上,举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
所有学堂的孩童、家长、参与建设的村民,以及林昭麾下的核心成员,尽数参加。
宴会当晚,篝火熊熊,肉香四溢,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孩子们拿着刚学会写的字,骄傲地向父母展示。
大人们则大口吃肉,大碗喝酒,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畅快笑容。
林昭端着酒碗,与苏晚晴、赵世安等人站在高处,俯瞰着这片热闹的景象。
“我们赢了。”赵世安憨厚地笑道。
“只是赢了第一阵。”苏晚晴依旧冷静,“他们越是受辱,京城那边的弹劾奏章,怕是已经堆成山了。”
林昭饮尽碗中酒,烈酒入喉,烧起一团豪情。
他看着那一张张质朴而满足的笑脸,看着那一双双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求知欲的清澈眼眸,心中无比坚定。
为了这些,与天下为敌又如何?
他缓缓将目光从眼前的欢腾移开,望向了遥远的北方,那片被重重宫墙包裹的权力中心。
他知道,江南的这场小小风波,不过是开胃小菜。
真正的对手,至今还未出招。
而那位高坐于龙椅之上的天子,又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在江南自成一国的“藩王”呢?
是忌惮,是愤怒,还是……另有打算?
夜风渐凉,宴席的喧嚣也渐渐平息。
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江南正迈向一个崭新的黎明。
然而,林昭心中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预感,一场远比士族发难更为猛烈的风暴,正在平静的水平线下,悄然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