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营帐内的烛火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林昭的影子在粗糙的布幔上拉扯得忽长忽短。
帐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帘外。
“进来。”林昭头也未抬,目光依旧锁定在桌案上那份摊开的青州地图上,手指正轻轻点在“落凤坡”三个字上。
那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通往义军大本营的咽喉要道。
阿飞掀帘而入,带进一阵夹杂着草木腥气的夜风。
他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急切:“林参谋,赵家派了使者,正朝我们这边赶来,预计明日清晨便能抵达营外!”
赵家?赵怀远?
林昭的手指在地图上微微一顿。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义军每个人的心里。
前任首领楚战,正是被此人重创,至今昏迷不醒。
而刚刚被肃清的李铁山与周虎,也正是暗中与此人勾结,企图出卖整个义军。
他们的阴谋刚刚被粉碎,尸骨未寒,赵怀远的人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
这是要做什么?
示威?
招降?
还是另有诡计?
林昭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惊慌,反而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利。
他早就料到,解决了内部的蛀虫,必然要直面外部的饿狼。
只是没想到,这头饿狼的动作会如此之快。
“来了多少人?什么阵仗?”他问道,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阿飞迅速回答:“斥候回报,只有一辆马车,前后各五名护卫,打着赵字旗号,并未携带重兵。看样子,是想效仿古礼,以使节身份前来。”
“使节?”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
赵怀远这是吃准了他们会遵守这套规矩,想用最小的代价来试探营中的虚实。
或许,在他看来,除掉了李铁山这颗暗棋的义军,不过是一盘散沙,一吓就溃。
“知道了。”林昭站起身,在狭小的营帐内踱了两步,“传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与来使接触,违者军法处置。另外,立刻去请楚月将军、陈默将军和赵大柱将军到中军帐议事,就说有紧急军情。”
“是!”阿飞领命,转身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
营帐内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林昭的目光重新落回地图上,但思绪早已飞到了即将到来的交锋中。
这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却比任何一场血战都更加凶险。
他刚刚通过士兵大会和雷霆手段整合了义军,民心初定,军心可用,但这股气势还很脆弱,经不起任何的冲击。
赵怀远派来的使者,就是一把尖刀,专门刺向义军最敏感的神经。
应对得好,可以借此机会彻底拧成一股绳,向外界展示全新的力量。
应对得不好,刚刚凝聚起来的士气可能瞬间崩塌,李铁山之流的余党也可能再次蠢蠢欲动。
片刻之后,中军大帐灯火通明。
这里曾是楚战处理军务的地方,此刻,主位空悬,象征着重伤未醒的统帅。
楚月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尚未散去的疲惫和忧虑。
她刚刚结束了一天的操练,强行将那些原本属于李铁山和周虎、军心涣散的部队重新整编。
白日里在点将台上的万丈豪情,到了深夜,终究化作了对未来的沉沉重压。
陈默依旧是那副文士打扮,神情凝重。
而另一侧的赵大柱,则像一尊铁塔,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煞气。
他本就是个火爆性子,对赵怀远更是恨之入骨,一听到赵家派人来了,拳头就捏得咯咯作响。
“林参谋,你叫我们来,可是为了赵家那狗贼派来的使者?”赵大柱瓮声瓮气地开口,打破了沉默,“依俺看,没什么好商量的!他们来一个,俺杀一个,来一双,俺宰一双!正好用他们的人头,祭奠那些被他们害死的兄弟!”
楚月按住腰间的佩刀,冷声道:“大柱说得对!赵怀远害我父亲重伤,又与李铁山那叛徒勾结,差点毁我义军基业,此仇不共戴天!什么使者,不过是来探听虚实的奸细,杀了便是!”
少女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白日里击败李铁山的威风,让她信心大增,也让她对敌人更加毫不畏惧。
唯有陈默,眉头紧锁,沉吟道:“不可。主公,两位将军,此时杀使,固然能泄一时之愤,但于大局无益。一来,显得我们气度狭小,不敢与敌周旋。二来,赵怀远正愁没有借口攻打我们,我们若杀了使者,岂不是正中他下怀?他便可打着‘为使节复仇’的旗号,师出有名。”
“那陈先生的意思是,咱们还得好酒好肉地招待他们不成?”赵大柱瞪着牛眼,一脸不忿,“俺可咽不下这口气!”
帐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
楚月和赵大柱主张强硬斩杀,陈默主张冷静应对,双方僵持不下,目光齐齐汇聚到了林昭身上。
不知不觉间,这位名义上的参谋,已经成了整个义军决策的核心。
林昭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杆红色小旗,插在了代表义军营地的位置。
然后,他又拿起一杆黑色大旗,重重地插在了代表赵怀远势力的州城位置。
“杀,或者不杀,都是手段,而非目的。”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我们首先要明确,我们的目的是什么。”
他看向众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而是要让赵怀远,让天下所有盯着我们的人知道,如今的义军,已经不是过去那支可以随意揉捏的乌合之众了。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力量,感到我们的决心,从而让他们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必须掂量掂量后果。”
他的话语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魔力,让原本激愤的楚月和赵大柱都渐渐冷静下来。
“所以,”林昭顿了顿,眼中精光一闪,“使者,我们不仅要见,还要大张旗鼓地见。但怎么见,在哪里见,由我们说了算。”
“林参谋,你有计划了?”陈默眼中一亮,追问道。
林昭微微颔首,胸有成竹地说道:“赵怀远派使者来,无非是想看到一个混乱、衰弱、群龙无首的义军营地,好让他安心。那我们就偏偏要让他看到一个军容鼎盛、士气如虹、万众一心的铁血雄师!”
他伸出三根手指:“我有三计,足以应对此次危局。”
“第一,名为‘扬威’。传令下去,自明日五更起,全军将士,披甲执锐,自营门内向中军帐延伸,列成两道人墙。让赵家的使者,从我们数万将士的注目礼中,一步一步走到我们面前!我要让他从踏入营地的那一刻起,就感受到什么叫泰山压顶!”
“好!”赵大柱一拍大腿,兴奋地吼道,“就该这样!吓破他们的狗胆!”
“第二,”林昭继续道,“名为‘降阶’。会面的地点,不设在中军大帐。这里是楚帅议事的地方,赵怀远的使者,还没这个资格进来。就在点将台下的校场上见!那里地方开阔,能容纳更多士兵观礼。我们要让所有士兵都亲眼看到,我们是如何对待敌人的。楚月将军昨日在此处扬威,明日,这里将成为我们整个义军扬威之地!”
楚月闻言,眼中也泛起光彩。
她明白了林昭的用意,这是要将她昨日凝聚起来的个人威望,转化为整个军队的集体荣誉感。
“那第三呢?”陈默迫不及待地问。
林昭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神秘的微笑:“第三,最为关键,名为‘攻心’。使者远来,必然带来了赵怀远的条件,多半是威逼利诱。我们不必与他争辩,只需送他一份‘大礼’。”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两本厚厚的卷宗,正是查抄李铁山和周虎府邸时搜出的账本和书信。
“这份礼,就是李铁山、周虎与赵怀远暗中勾结、意图叛乱的所有罪证!我们要当着全军将士和使者的面,将这些证据一一公布。然后,再告诉他,两位叛贼已经伏法,他们的亲信党羽也已全部肃清。”
林昭的声音陡然转冷:“我要让赵怀远的使者清清楚楚地带一句话回去:他安插在我们这里的钉子,我们已经拔掉了。他想看到的内乱,永远不会发生。他若是想战,我们奉陪到底!下一次,就不是使者前来,而是我义军的铁蹄,踏平他的州城!”
一番话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中军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无论是冲动的赵大柱,还是果决的楚月,亦或是沉稳的陈默,此刻脸上都写满了震撼。
他们想过要还击,却没想到林昭的还击如此凌厉,如此周密,环环相扣,直指人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军事应对,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心理战!
“妙!实在是妙!”陈默抚掌长叹,看向林昭的眼神充满了敬佩,“林参谋此计,不费一兵一卒,却能将敌人的试探,化为我军扬威立信的绝佳时机!陈默,拜服!”
赵大柱也挠了挠头,嘿嘿笑道:“俺是个粗人,听不太懂那些弯弯绕绕,但俺听明白了,就是要摆开阵势,把赵家那使者的脸,按在地上狠狠地踩!这个俺喜欢!林参谋,你说怎么干,俺老赵绝无二话!”
楚月的目光落在林昭身上,复杂而明亮。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身体里仿佛住着一头运筹帷幄的猛虎。
每一次危局,他总能找到最精准、最致命的破局之法。
她握紧了拳头,郑重地点头:“就按林参谋说的办!我这就去传令,整备全军!”
命令如流水般传遍了整个营地。
原本已经歇下的义军将士们,被紧急的哨声唤醒。
但这一次,没有人抱怨。
当他们听说是要为了迎接赵家的使者而列阵扬威时,所有人的眼中都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李铁山和周虎克扣军粮的罪行才刚刚被揭露,大家对赵怀远的恨意正处在顶点。
如今有机会当面打断敌人的脊梁骨,谁不兴奋?
谁不激动?
士兵们擦亮了手中的长矛,抚平了身上的甲胄。
伙夫营连夜开火,为将士们准备了热腾腾的肉汤。
整个义军大营,在寂静的深夜里,像一头苏醒的巨兽,悄无声息地积蓄着力量,磨利了爪牙。
林昭站在中军帐外,望着漫天星斗,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他知道,这一夜过后,义军将以一个全新的面貌,站在这片乱世的舞台上。
而他与赵怀远的第一次隔空交手,也即将拉开序幕。
天边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启明星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明亮。
义军大营的辕门缓缓打开,寂静无声。
辕门之后,是深不见底的军阵。
数万名将士身披重甲,手持兵刃,如沉默的雕像般肃立在道路两旁。
他们的目光如刀,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直指远方的地平线。
肃杀之气,弥漫了整个清晨。
林昭与楚月并肩站在营寨最高的望楼上,他们的身后,是陈默与赵大柱。
寒风凛冽,吹得帅旗呼呼作响。
楚月望着下方宛如钢铁长城般的军阵,心中豪情万丈,昨日的担忧与迷茫一扫而空。
她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林昭,他的侧脸在晨光下棱角分明,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看穿了未来的一切。
就在这时,远方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黑点缓缓出现。
黑点逐渐变大,可以依稀看到是一列车马,正不紧不慢地朝着营地而来。
尽管距离尚远,但那面在晨风中飘扬的“赵”字大旗,却显得格外刺眼。
来了。
林昭的瞳孔微微一缩,嘴角却噙着一丝无人察觉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棋局已布,只待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