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那件红色的国家队外套,像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帐篷,将苏晓彻底笼罩。
视线被剥夺,只剩下布料摩擦脸颊的细微声响,和他身上熟悉的、带着汗意与阳光气息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未散的暴戾,紧密地包裹着她。世界被简化成他紧握着她手腕的力度,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她能感觉到他牵着她走的每一步,都踏得异常用力,仿佛要将满心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暴力,都踩进这坚硬的地面里。他的手掌滚烫,甚至有些灼人,箍在她的腕骨上,不容她挣脱,也仿佛……害怕她消失。
一路上,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苏晓也沉默着,任由他牵引。眼泪早已在他粗暴却笨拙地替她擦拭时止住,但心底那片被树上那双“眼睛”窥视所带来的冰寒,并未完全散去,与此刻他掌心传来的、几乎要烫伤人的温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冰火两重天的煎熬。
训练馆的后门被推开,又关上。
熟悉的消毒水气味涌来,夹杂着泳池特有的湿润。
馆内还有少数加练的队员和工作人员,听到动静,纷纷投来目光。当看到林远浑身戾气未消、脸色铁青地牵着被外套蒙住头的苏晓快步走过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噤声,空气中弥漫开一种诡异的安静。
林远对周遭的视线置若罔闻,径直拉着苏晓,穿过训练区,走向相对僻静的器械存放间旁边的走廊尽头。
这里通常很少有人来,只有一扇高高的窗户,透进外面渐暗的天光。
他终于停下脚步,松开了握着她的手。
手腕上那灼热的力量骤然消失,留下清晰的指印和一片空落。
苏晓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立刻拿下头上的外套。她需要这片刻的黑暗和隔绝,来整理自己溃不成军的情绪。
她能听到林远就在她面前,呼吸依旧粗重、急促,像破旧的风箱。他没有催促她,也没有离开,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低气压。
过了好一会儿,苏晓才缓缓抬起手,将罩在头上的外套拉了下来。
眼前的光线有些昏暗,林远背对着窗户,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低着头,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但她依然能看清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和下颌线那僵硬到极致的弧度。
他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着,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微微颤抖。
他在极力克制。
克制那几乎要摧毁他理智的怒火。
苏晓看着这样的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酸涩难言。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我没事了。”最终,她只能挤出这几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林远猛地抬起头。
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睛依旧布满了血丝,那里面翻涌着的,是尚未平息的滔天怒火,是深不见底的后怕,更是一种几乎要将他自己吞噬的、沉重的无力感。
“没事?”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嘲弄,“他妈的都爬到树上去了!就差把镜头怼到你眼睛里了!这叫没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失控的边缘,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回响。
苏晓被他吼得身体微微一颤,刚刚压下去的恐惧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眼圈不受控制地又红了。
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和惊怯的模样,林远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水,沸腾的怒火瞬间凝固,转化为一种更深、更无力的痛苦。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
“对不起……我不该吼你。”
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抹去那满脸的疲惫和戾气,却只是徒劳。
“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我只是……受不了。”
他看向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痛苦和挣扎。
“机场的时候,我还能把你护在身后……可是树上……树上……”他重复着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淋淋的无力感,“我他妈能怎么办?把树砍了吗?!把所有的树都砍光吗?!”
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墙壁上!
“砰”的一声闷响,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苏晓吓得惊呼一声,心脏骤停。
林远的手背瞬间红肿起来,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肩膀微微塌陷下去,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挫败感和愤怒笼罩。
“我连……我连让你安安心心走一段路……都做不到……”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自责。
苏晓看着他此刻的样子,所有的恐惧和委屈,都被他这份沉重无比的自责和痛苦覆盖了。
她不再害怕了。
她只是……很心疼。
心疼这个想要为她撑起一片天,却发现自己连驱散潜伏在树影下的恶意都无能为力的少年。
她走上前,伸出手,没有去碰他受伤的手,而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拉住了他紧攥着的拳头旁边,那一小片冰冷的衣角。
“林远……”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不是你的错。”
林远身体猛地一僵。
“该道歉的,该害怕的,从来都不应该是我们。”她看着他抵在墙上的侧影,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在告诉他,也像是在告诉自己,“是他们……是他们没有底线。”
她顿了顿,用力吸了吸鼻子,将最后一点泪意逼退,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韧:
“我们不能……被他们吓倒。”
林远缓缓抬起头,转过脸来看她。
昏暗的光线里,她的眼睛还湿润着,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望着他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种微弱却异常明亮的光。那光芒,像穿透厚重云层的曦光,一点点驱散了他眼底浓重的阴霾和暴戾。
他看着她拉住他衣角的那只小手,纤细,白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和那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奇异地开始平息、沉淀。
他反手,将她拉住他衣角的手,轻轻握在了掌心。
这一次,不再是带着暴怒的禁锢,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珍视,和一种重新凝聚起来的、冰冷的决心。
他的手背依旧红肿,触碰着她微凉的皮肤,带着清晰的痛感。
但这痛感,让他清醒。
“你说得对。”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颤抖,而是沉淀为一种冰冷的金属质感,“不能被他们吓倒。”
他握紧她的手,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锐利如刀。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恐惧依然存在,那树上窥视的“眼睛”带来的寒意,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全驱散。
但此刻,在这昏暗的走廊尽头,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一个收敛了怒火,一个战胜了恐惧。
他们不再是各自承受风暴的孤舟。
而是即将并肩,面对一切魑魅魍魉的同盟。
风暴未曾止息,但他们找到了在风暴中,共同站立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