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厚重的云层，开始平稳下降。
苏晓将额头轻轻抵在微凉的舷窗上，俯瞰着下方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晨光为高耸的楼宇镀上了一层金边，纵横交错的街道如同苏醒的脉络。她回来了。结束了为期半个月的海外交流赛，即将回归国家队的封闭集训。
空姐甜美的播报声在客舱内响起，提示着目的地即将到达。苏晓坐直身体，下意识地摸了摸随身背包的侧袋，里面安静地放着一只红色的球拍，胶皮是她惯用的款式，也是她最熟悉的伙伴。
邻座一位认出她的年轻女孩，在飞机停稳后鼓起勇气前来索要签名。
“晓晓，你这次交流赛的表现太棒了！决赛那个反手拧拉，简直绝了！”女孩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崇拜。
苏晓接过笔，在笔记本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唇角弯起一个温和的弧度：“谢谢支持，还要继续努力。”
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干净，带着点邻家女孩的甜美，是球迷们口中“小太阳”的模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深处有一根弦，从踏上归程的那一刻起，就悄然绷紧了。不是因为比赛，而是因为一个人。
一个……即将再次见面的人。
取了行李，穿过嘈杂的接机大厅，苏晓正准备寻找队里安排来接她的车，目光却不经意地被大厅立柱上一面巨大的电子屏幕吸引。
屏幕上，正在直播一场国内乒乓球锦标赛的男单半决赛。画面中，那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身影，正弓着腰，全身肌肉紧绷，眼神如鹰隼般锁定着对手。
林远。
他一个极其迅猛的正手爆冲，白色的小球以一道残影般的轨迹砸在对方球台的底线上，干脆利落地得分。现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镜头推近，给了他一个特写。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滑落，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眼神里带着他标志性的、近乎野蛮的专注和凶狠。媒体喜欢称他为“野王”，形容他球风狂放，不拘一格，却又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苏晓的脚步顿住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屏幕。
周围人来人往的喧嚣仿佛瞬间被屏蔽，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屏幕里那个挥汗如雨的身影。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是欣赏。无论看多少次，她依然会为他在赛场上的爆发力和创造力感到惊叹。他们是从青训时期就被绑在一起的混双搭档，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副看似莽撞的外表下，隐藏着多么细腻的算计和惊人的球感。
是亲切。就像远行的旅人看到了熟悉的风景。
但，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涩然。
屏幕上，比赛结束，林远以4比2战胜对手。记者快步上前采访，问题无非是关于决赛的展望。林远接过毛巾擦了擦汗，言简意赅，声音透过音响传来，带着运动后的微喘，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打好每一分。”
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也一如既往的，将所有的情绪都紧紧包裹起来。
苏晓轻轻吸了口气，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走向出口。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多年前的画面。
那还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在省队的训练馆里。夏天的风裹挟着热浪和乒乓球与球台碰撞的清脆声响，没日没夜地回荡。她和林远被教练点名组成混双搭档，进行第一次合练。
年少的林远就已经比同龄人显得沉默，但打球时眼神里有一股不服输的狠劲。一次多拍相持后，苏晓凭借一个灵巧的摆短得分，少年林远撑着球台，看着她，眼睛亮得惊人，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苏晓，我们以后，一定会成为世界第一混双。”
他的语气那么笃定，眼神纯粹而炽热，仿佛盛满了那个夏天所有的阳光。
那时的他们，训练结束后会凑在一起分一根冰棍，会为了一个球的处理争得面红耳赤，也会在彼此比赛时，在场下喊得嗓子嘶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苏晓坐上了来接她的车，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思绪飘远。
大概是进入国家队以后吧。竞争的压力无形中增大，林远的打法逐渐成型，受到的关注和非议也越来越多。他本就内敛的性子，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尤其是近一两年，他虽然在混双项目上依旧和她保持着极高的胜率，是所有人眼中天衣无缝的“黄金搭档”，但在赛场之外，他却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她。
不再是那个会和她一起分冰棍的少年了。
训练结束后，他总是第一个迅速离开球馆。食堂里，如果她主动坐过去，他会很快吃完找借口离开。甚至在队内组织的集体活动中，他也总是停留在人群的边缘。
他依旧会在她打出好球时，隔着球台与她击掌；会在她比赛时，坐在观众席默默关注。但那种刻意的、物理上的距离感，苏晓感受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沟通。
“林远，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她曾在一个训练结束的傍晚，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叫住他。
他当时身形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声音低哑地回答：“没有。你想多了。”
然后，便是更长久的沉默与疏离。
苏晓不明白。她反复复盘过，确认自己并没有做过任何让他不快或误会的事情。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是彼此最知根知底的战友，这份情谊，她一直珍视着。可他的若即若离，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心口，不致命，却总在不经意间泛起隐秘的疼痛。
“小苏，直接去训练局吗？”司机师傅的声音打断了苏晓的思绪。
“嗯，是的，麻烦您了。”苏晓回过神，应道。
车子汇入车流，朝着国家体育总局训练局的方向驶去。越是靠近，苏晓的心跳竟莫名地加快了几分。她知道，林远的锦标赛决赛要在明天才打，他应该还在赛区，不会这么快回基地。
但，总归是要见面的。这次封闭集训，主要就是为了备战接下来的亚洲锦标赛，混双是他们绝对的重点项目。
她既期待着与那个熟悉搭档在球台上的重逢，又不可避免地，为那份可能依旧存在的冰冷距离感到一丝无措。
她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置顶的聊天框里，除了家人和几个好友，就是和林远的对话。上一次交流，停留在三天前，她给他发了一段他对手的比赛录像分析，附言：「这个人反手位习惯侧身，正手空档比较大，可以多针对。」
他过了很久，才回复了两个字：「收到。」
干脆，利落，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
苏晓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输入任何文字。她关掉手机，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
有些结，终究需要面对面才能解开。有些距离，也不是靠单方面的信息就能拉近。
她不知道这次回去，等待她的将是什么。是那个在赛场上与她心意相通、所向披靡的林远，还是那个在生活里，将她于千里之外推开的林远？
车子缓缓减速，训练局那熟悉的大门已然在望。
苏晓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那股独属于乒乓球馆的、混合着汗水、胶水和地板漆的特殊气息。她的战场，她的梦想，还有她那份理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心事，都交织在这个地方。
而此刻，远在另一个城市赛场的林远，刚刚结束赛前最后一次适应性训练。他独自一人走在回酒店的路上，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的正是他与苏晓那寥寥数语的对话界面。他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目光落在她发来的那条战术分析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挣扎与复杂。他即将面对决赛，也即将，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