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透着层淡青的光,祠堂里的铜钟还没敲响,阿夜已经攥着那支磨得发亮的竹笛站在阶前了。石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的布鞋,脚边的草叶裹着冰晶,一碰就簌簌往下掉。
“今天可得把‘折柳调’练熟了。”他对着薄雾念叨,指尖在笛孔上按出个虚按的姿势。指腹磨出的茧子蹭过竹笛的纹路,那是去年秋天用后山的老竹做的,笛尾还刻着个歪歪扭扭的“安”字——是阿爹临走前刻的。
祠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阿婉抱着捆柴禾出来,见他又在阶前站着,便把柴禾往墙角一放,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过去:“娘蒸的麦饼,趁热吃。昨儿听先生说,你笛子总在转音处卡壳,是不是夜里没睡好?”
阿夜接过布包,指尖触到温热的饼子,心里暖了暖。打开一看,麦饼里夹着梅干菜,是他最爱吃的。“嗯,昨儿练到后半夜,总觉得那处转音太硬,不像先生吹的那样顺。”他咬了口饼子,梅干的酸混着麦香漫开来,“阿姐,你说是不是我太急了?”
阿婉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衣襟,指尖划过他冻得发红的耳垂:“先生说你悟性高,就是性子太躁。你听那山涧的水,遇到石头也不是硬撞过去的,是绕着弯儿淌,反倒把石头磨得光溜。笛子也一样,得顺着气走。”她说着捡起片枯叶,卷成个小筒递给他,“你试试用这个吹,别想着按规矩来,就吹你心里想的调。”
阿夜捏着枯叶筒,对着晨雾吹了口气。不成调的气音混着风穿过回廊,惊起檐下的几只麻雀。他琢磨着阿姐的话,想起先生吹“折柳调”时,笛子像会喘气似的,每个音都带着点颤,不像自己吹得像劈柴。
“再试试?”阿婉往灶房走,“我烧点热水,你练出感觉了就进来喝口。”
祠堂的香炉里飘出第一缕烟时,阿夜终于找到点门道。枯叶筒的声音虽闷,却逼着他把气沉得更深,转音时下意识地松了松指腹,那道卡了许久的弯儿,竟顺顺当当过去了。他眼睛一亮,赶紧抓起竹笛再试——笛音穿破薄雾,像条游鱼钻进晨光里,转音处带着点刚悟出来的柔劲,比先前活泛多了。
“有点意思了。”身后传来先生的声音,阿夜回头,见先生背着个竹篓站在月亮门边,篓子里装着些草药,“你阿姐说得对,吹笛不是跟调子较劲,是跟自己的气较劲。气顺了,调子自然就活了。”先生走进来,从篓子里拿出株带着露水的薄荷,“含着这个练,清一清嗓子,待会儿跟我去后山,那边的回音好,正好练你那没打开的高音。”
阿夜含着薄荷,凉意从舌尖窜到喉咙,脑子清醒了不少。他跟着先生往后山走,晨露打湿了裤脚,却没觉得冷。路过溪边时,先生突然停下,指着水里的影子说:“你看,笛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影子跟着人动,调子也得跟着心走。待会儿到了回音壁,你别想着要吹得多好,就想着你阿爹临走前听你吹笛时的样子。”
阿夜攥紧竹笛,指尖的茧子有点发烫。去年阿爹走的时候,他也是站在这溪边,吹的就是这支“折柳调”,当时吹得磕磕绊绊,阿爹却拍着他的背说“比上次顺多了”。
到了后山的回音壁,石壁像面巨大的镜子,能把声音原原本本地送回来。先生先吹了段“折柳调”,笛音撞在石壁上,荡回来时带着点空蒙的回响,听得阿夜心里发痒。“你来试试,把刚才那处转音再吹一遍。”先生把笛子递给他。
阿夜深吸一口气,薄荷的凉意在肺里打了个转,他闭上眼睛,想着阿爹的笑,想着阿姐递麦饼的样子,指尖自然而然地按下去。笛音起时,晨光刚好漫过石壁顶,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转音处没再硬卡,气顺着心里的念想淌过去,像溪水绕着石头转了个弯。
“好!”先生在一旁点头,“就是这个感觉!再往高走个调,试试!”
阿夜跟着感觉抬手,高音拔起来时,起初有点发飘,他赶紧稳了稳气,想起先生说的“像摘高处的果子,够不着就再踮踮脚”,丹田猛地一沉,笛音突然清亮起来,撞在石壁上,连回音都带着股韧劲。
“成了!”先生接过笛子,往他篓子里塞了把刚采的野山楂,“这股劲就得这么练,别总想着‘必须怎么样’,得想着‘我能怎么样’。”
往回走时,阿夜嘴里含着野山楂,酸得眯起眼睛,心里却亮堂得很。路过祠堂门口,见阿婉正把晒好的草药收进竹筐,他掏出竹笛,对着晨光吹了段刚练熟的“折柳调”。笛音绕着祠堂的飞檐打了个转,惊得梁上的燕子扑棱棱飞起来,阿婉抬起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檐角的铜铃跟着晃了晃,把笛音送得更远,漫过溪边的芦苇,漫过后山的回音壁,漫过那些藏着念想的日子,像颗刚落地的种子,带着点脆生生的劲,要往土里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