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离开后，办公室里的挂钟咔嗒响了九下。王生这才发现，窗外的路灯已经全部亮起，将市委大楼前的广场照得通明。梧桐树的影子在玻璃窗上拉得老长，偶尔有夜行的鸟儿掠过，投下转瞬即逝的暗影。
田宏伟看了看手表，揉了揉眉心：
走吧，小王，去食堂吃点东西，然后回家。
食堂位于市委大院西侧副楼的一层，距离主楼约两百米。夜色中的食堂大楼只亮着零星几盏灯，透过磨砂玻璃窗，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人影。田宏伟的脚步没有丝毫迟疑，仿佛这条夜路他闭着眼都能数出地砖的数量。
推开食堂玻璃门的瞬间，一股混合着饭菜香与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负责后勤的副主任黄德胜正站在收银台后方，手里攥着抹布，眼角余光早已瞥见门口的身影。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迎上来，藏青色制服的衣摆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像条欢快的鱼尾。
田书记！黄德胜的声音里带着刻意压低的热情，脸上堆起的笑容如同精心熨烫过的衬衫褶皱。
“今晚食堂都有什么？”田宏伟随口问道。
今天食堂备了绿豆粥、葱花饼，还有刚出锅的酱牛肉...哦对了，王主任您也来了！他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快速游移，最后定格在田宏伟微微颔首的动作上。
田宏伟解开西装纽扣的动作顿了顿，目光扫过食堂内稀稀落落的就餐区——靠窗的四人桌坐着几个加班的技术人员，正低头扒拉着快餐盒；角落里的微波炉旁，两名年轻科员正就着保温桶热饭。他的视线最终落在最里侧那张靠墙的双人桌，那里相对安静，且背对着打饭窗口，不易被过往人员打扰。
现在有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田宏伟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领导气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黄德胜闻言立即会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几分：您二位稍等，我这就安排！他转身时，制服后腰处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像是一串微型风铃。路过打饭窗口时，他小声说道：老李！快点的！田书记来了，赶紧给2号桌加份酱牛肉，要瘦一点的！再盛两碗绿豆粥，粥要稠的！
王生默默跟在田宏伟身后，目光扫过黄德胜的后脑勺——这位后勤副主任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发胶的亮光在食堂灯光下反射出细小的光点。他的藏青色制服熨烫得平整挺括，连袖口的纽扣都闪着崭新的光泽，仿佛每一颗都在诉说着对这份工作的珍视。
两人走到最里侧的餐桌前，田宏伟自然而然地选了背靠墙壁的位置，左手边紧邻着安全出口的绿标。王生默契地拉开他对面的椅子，顺手将餐巾纸盒推到桌子中央——这个位置既能观察到食堂入口的动静，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
田书记，您先坐。王生低声提醒，同时将田宏伟的公文包挂在椅背上方的挂钩上。
黄德胜亲自端着托盘快步走来，托盘上稳稳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绿豆粥、两碟酱牛肉，还有四张刚出锅的葱花饼，饼皮上的葱花绿得发亮，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领导，这是刚出锅的，您趁热吃。他将餐盘轻轻放在桌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摆放易碎的工艺品。
田宏伟道了声谢，却没有急于动筷。他的目光扫过黄德胜胸前的工牌——后勤服务中心副主任 黄德胜，照片里的他比现在瘦些，眼角也没这么多细纹。
黄主任，最近食堂的夜班还顺利吗？田宏伟拿起勺子，轻轻搅动着绿豆粥，热气氤氲中，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平和。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黄德胜哈着腰，笑容堆满了整张脸。
田宏伟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嗯，粥熬得火候刚好。他的评价简短却意味深长，仿佛不仅仅是在评价这碗普通的绿豆粥。
王生安静地坐在对面，看着黄德胜的表演。这位后勤副主任的八面玲珑在官场中堪称典范——对上级永远多一分殷勤，对平级保持恰到好处的热络，对下级则恩威并施。此刻他站在桌旁，时而为田宏伟添粥，时而替王生递纸巾，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如同经过测量。
黄主任，田宏伟放下汤匙，指尖在桌沿轻叩两下，语气如常却带着不怒自威的关切，最近食堂的运营有什么困难么，夜班饭菜供应跟得上不？
顺畅，顺畅！黄德胜麻利地合上笔记本，藏青色制服袖口露出的腕表反射着灯光，他身体微微前倾，像是早已备好标准答案，田书记您放心，夜班供餐绝对有保障！咱们食堂现在实行三班倒，晚上六点到凌晨两点每隔两小时补一次热菜，您看这保温柜——他抬手示意墙角的不锈钢柜，全天恒温六十度，确保领导们随时能吃上热乎饭。
田宏伟眉梢微抬，目光扫过墙边一字排开的保温柜，柜门玻璃映出他若有所思的倒影。黄德胜见状立即补充，语速不疾不徐：这个月主食材采购价比上月降了3.2%，跟城郊新合作的有机农场签了长期协议，猪肉每斤便宜两块五，青菜类便宜一成半。但质量绝对不打折扣！他指着餐盘里的酱牛肉，您尝尝这牛肉，后腿肉部位，筋道不柴，是我们定点屠宰场凌晨现宰的。
王生注意到田宏伟夹起一块牛肉放入口中，细嚼两下后微微点头——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黄德胜眼里，顿时让他眼角笑纹更深了三分。后勤主任顺势掏出皮质笔记本，翻到贴着彩色标签的页面：田书记，这是本月菜品满意度调查表，夜班就餐的二十三位同志，九成打了满意分。有两位提建议说想增加粗粮，我立马安排了玉米和红薯，明天就能上餐桌。
田宏伟放下筷子，指尖在桌面轻点两下，目光落在黄德胜胸前的工牌上——后勤服务中心副主任 黄德胜，照片里的他比现在至少年轻五岁，眼角还没有细密的皱纹。黄德胜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瞥了一眼工牌，立即会意：田书记，我每天早晚各巡查一次操作间，餐具消毒流程严格按照卫生局标准执行，连保温柜的滤网都是每周一、三、五定时清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对了，许秘书长在时提过夜班灯光太刺眼，我上个月就把食堂顶灯全换成了暖光LEd，您看这光线——他抬手虚引向头顶的灯罩，暖黄光晕均匀铺在餐桌上，将葱花饼的油光映得格外诱人。
田宏伟没再说话，只是又舀了一勺绿豆粥，粥面浮着的豆粒随着动作轻轻摇晃。王生盯着书记的侧脸，发现他紧绷的下颌线略微放松，右手无名指在碗沿有节奏地轻叩两下，成本控制方面...黄德胜仿佛读懂了空气中的默许，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这个月食材损耗率降到1.8%，比上季度低0.5个百分点。我把边角料都利用起来了，比如白菜帮子做酸菜，鸡架子熬高汤，既不浪费又增加了菜品花样。他抬头观察田宏伟的表情，见对方目光落在窗外的夜色中，便继续道，对了田书记，下个月打算推出家乡菜窗口，收集干部职工老家的特色菜品需求，您要是有什么想吃的家乡味道，随时吩咐！
田宏伟终于转回视线，目光在黄德胜微微前倾的身体上停留两秒，随后端起粥碗，轻轻吹散浮在表面的热气。王生注意到书记的嘴角几不可察地上扬了半分，这个细微的表情变化落在经验丰富的后勤主任眼里，立刻化作更大的动力：田书记，我这就安排人把家乡菜问卷贴到各部门公告栏，保证三天内收齐反馈！
田宏伟放下碗，王生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田书记看似简单的询问，实则是对后勤保障体系的全面检视；而黄德胜的应对，从数据精准度到问题预判，再到解决方案的提前布局，无一不显示出这位八面玲珑的后勤主管深谙细节决定成败的官场生存哲学。在田宏伟微微颔首的瞬间，王生仿佛看见无形的分数牌上，黄德胜又悄悄加上了几分。
王生不禁感觉到，在这个深夜的食堂里，一碗绿豆粥，一碟酱牛肉，几张葱花饼，构成了权力场域中最平凡也最真实的烟火时刻。而在这平凡背后，是无数像黄德胜这样的小人物，用他们的方式参与着官场生态的微妙构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