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宏伟和王生踩着湿润的青石板走进牛马行早市。晨露还凝在石板缝隙里,被脚步碾碎时发出极轻的“吱呀”声,像早市苏醒时第一声慵懒的哈欠。街道两旁的摊位早已支起,竹制的货架被油渍浸得发亮,铁皮桶搁在煤炉边,腾起的热气裹着各色香气撞进鼻腔——炸糕在油锅里“滋啦”作响,金黄的脆皮裂开小口,甜香混着红糖馅儿直往人衣领里钻;羊杂汤的大铁锅咕嘟翻滚,奶白的汤面上浮着红油星子,葱花和香菜撒下去,鲜辣味儿便顺着热气爬上眼皮;蒸饺的竹屉掀开时,白雾漫出来,隐约能看见透亮的面皮裹着粉嫩的肉馅,米香混着醋碟的酸气,在晨风里打着转儿。这味道撞在一起,倒像有人往人鼻尖上点了把火,把一夜沉睡的馋虫全勾了出来。
“田书记,就是这家店。”王生指着街角一间铺面,声音里带着点雀跃。招牌上“老李家馅饼羊杂汤”七个红漆字被晨风吹得轻晃,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店面不大,约莫七八张木桌,每张桌子的边角都磨出了温润的包浆,桌腿儿还留着早年烟熏火燎的痕迹。檐下挂着串红灯笼,绸布被风吹得鼓起来,露出里面褪色的金穗子;墙面刷着靛蓝漆,墙根儿处却泛着岁月的黄,像被茶水渍了多年;窗棂上雕着朵朵牡丹,花瓣儿有些地方已经磕掉了漆,露出里面的木头原色,倒像是西北少数民族帐房里常见的豪迈花样——粗粝里带着股子热乎气儿。
“走,进去瞧瞧。”田宏伟嘴角微微扬起,鞋底蹭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溅起的水珠子落进早市的喧闹里,转眼就被淹没了。
田宏伟下巴一扬,抬脚跨过门槛。店内食客们或站或坐,有人捧着碗吹羊杂汤的热气,有人就着馅饼啃辣酱,油渍在木桌上晕开片片痕迹,倒添了几分烟火气。
“在这吃还是打包啊?”一位系着蓝布围裙的中年大姐从后厨探出头,手里的漏勺还滴着豆浆。王生忙道:“在这儿吃!”大姐应了声,转身舀豆浆时,王生环顾四周——每张桌子都有人,连墙角的小马扎都坐了个穿背心的老爷子。
正踌躇间,田宏伟伸手搭在他肩上,轻轻摇了摇头。他踱步到靠墙处,见一位穿灰布衫的老头独占一张桌,正捧着蓝边碗羊杂汤,碗沿沾着几点油星。
“老人家,搭个座儿成不?”田宏伟笑着问。
老头抬头,眼角皱纹堆成朵花:“坐!这大清早的,一个人喝汤也闷得慌!”说着往里挪了挪,木凳发出一声,露出半边木凳。
二人落座,王生凑近田宏伟压低声音:
“书...大哥,您吃点啥?”话出口才觉口误,耳尖顿时发烫。田宏伟正低头看菜单,闻言抬头笑了一下随后着指着桌上的油渍菜单:
“牛肉馅饼来两张,再要碗羊杂汤——您瞧这位老人家的汤,浮着层红油,看着能不错!”
王生应声起身,穿过熙攘的人群来到柜台前。老板娘正麻利地装包子,蒸笼掀开时白雾漫出来,模糊了她脸上的汗珠。
王生开口说道:两张牛肉馅饼,一份小咸菜,两碗羊杂汤!她边记边朝后厨喊:李姐,再加两碗汤!铁勺敲击汤锅的声里,王生瞥见墙角的保温桶上贴着张泛黄纸条:羊杂汤,十元一碗,加肉两块,墨迹被岁月浸得发淡,倒像是早市几十年的见证。
王生端着热气腾腾的馅饼回到座位,碗底与木桌相碰发出的一声闷响。对面老头正捧着蓝边碗羊杂汤,见他回来,眼角皱纹堆成朵绽放的菊花:你们是来旅游的吧?我跟你说这家店的羊杂汤真不错,我打小就在他家吃。他说着用袖口狠狠抹了把嘴角油星,缺颗门牙的豁口在晨光里格外醒目,腕间的老上海牌手表反射出片细碎金光。
田宏伟放下菜单,筷子尖在碗沿轻轻敲出清脆的节奏:我们是来出差的,听朋友介绍这里不错来尝尝。他特意把二字拖得老长,目光掠过老头碗里浮着的红油,又扫了眼墙上斑驳的价目表,“老人家您吃他家这么久啦?”
“那可不!”老头一拍大腿,木凳腿在青石板上碾出半道弧线,震得桌上的辣酱瓶晃了晃,“这家店刚开始他爷爷那会儿在这还是摆摊呢!”他突然来了精神,枯瘦的手指戳向店门口,指甲缝里还沾着点羊油。
“就那儿,支个破铁锅,我跟我爹那会就蹲在马路牙子上吃,那会儿大冬天,汤碗边沿有时候还结着冰碴子,不过啊,那汤也可香了!老头说着,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那时候一碗才五分钱,现在涨到十块了,可味道还是那个味!
田宏伟注意到老头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点燃了盏老油灯。老头深吸口烟,烟灰积了半截,在晨光里晃悠,却忘了弹接着说道:
“那老头可好了,大高个子,”他用筷子比划着,指尖在桌面敲出细碎的节奏,总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见着讨饭的就往碗里多舀两勺。他忽然压低声音,凑近田宏伟。
王生正往馅饼上抹辣酱,闻言手上一顿,红艳艳的辣酱顺着饼沿淌下来,在桌布上洇开片刺目的红。田宏伟眼角余光瞥见,不动声色地把纸巾盒推过去,指尖在桌下轻轻叩了叩王生的手腕。
老头浑然不觉,只顾着回忆:后来改革开放了,政策好了,他家支起这铺面。他指节叩了叩桌面,震得碗里汤面晃出圈圈涟漪,我家老儿子参军前还来吃过,那会儿就传到他儿子——就是现在店主他爹这了。
如今的这店主是他孙子,那小子打小就在厨房转悠。老头突然提高嗓门,引得隔壁桌食客纷纷侧目。他浑不在意,用袖子在嘴上一抹,继续道:那孩子手巧,馅饼皮儿擀得比他爷爷还薄,汤里放的胡椒面也是老配方...说到这儿,他突然压低声音,
“就是现在物价涨了,汤里的肉比以前少了点...”
田宏伟笑着打断:老人家,您这记性可真好,连多少年前的价格都记得。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
“您在这儿吃了几十年,一定是个老主顾了。”
那可不!老头得意地晃了晃脑袋。
就在这时,老板娘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走了过来:
“您二位的汤!碗底与木桌相碰,又发出的一声。老头对着田宏伟和王生说道:趁热喝,凉了这汤就没那个鲜味了!
田宏伟端起碗,轻轻吹了吹热气,浓郁的香气立刻扑鼻而来。他抬头对老头笑道:“这汤确实香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