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喧嚣散去,百官各怀心思,鱼贯而出。轩辕明璃与沈清韵陪着太子轩辕景桓,登上了返回东宫的马车。车轮碾过御道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厢内一时寂静。
太子景桓靠在软垫上,脸色比昨日大婚时更显苍白,眉宇间锁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困惑。他沉默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望向坐在对面的二姐明璃,声音带着几分虚弱的迟疑:“二姐……今日朝堂之上,孤……我有些不明白。陆权派将领们,像秦尚书,还有赵舅舅他们,平日里与大姐在军务上多有分歧,为何此次对北伐金国一事,却如此……一边倒的支持?反倒是姜尚书,他身为吏部天官,素来持重,又是陆权派的中坚,为何此次却极力反对?”
明璃看着弟弟眼中纯粹的疑惑,心中微叹。这位太子弟弟,心地仁厚,勤于政务,却对朝堂之上这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纠葛与人心算计,始终隔着一层。她沉吟片刻,决定用最直白浅显的方式,为他剖析这迷局。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景桓,若将朝廷视作一家巨大的商号,北伐金国视作一笔风险极高的投资,你觉得,为何有人趋之若鹜,有人却避之不及?”
太子怔了怔,显然没想过从这个角度思考问题。
明璃微微一笑,开始用她精于算计的商人思维,像分析一笔生意般娓娓道来:“支持北伐的萧国公、秦尚书等人,如同商号里掌管重要货栈和运输线路的大掌柜。北境,就是他们的‘货栈’和‘地盘’。金国成立,威胁北境安宁,就等于威胁他们的根基和利益。北伐若胜,他们不仅能保住现有利益,更能凭借战功,扩大在军中的影响力,获取更多的资源分配权,就像大掌柜立下大功,能分到更多红利,掌管更多分号。此乃利之所在,故而支持。”
她顿了顿,继续道:“至于姜尚书反对……原因更为复杂一些。首先,他执掌吏部,管的是官员升迁调派,可视为商号里管人事的‘大管事’。大规模战事,必然导致武将地位上升,文官体系的话语权相对削弱,这是他不愿看到的。此其一,权之权衡。”
“更重要的是,”明璃压低了声音,目光变得锐利,“姜尚书的嫡次女,已与二皇兄定下婚约,明年六月便要完婚。姜家,已与二皇兄深度绑定。而大姐若在此刻立下平定金国的不世之功,声望将达到顶峰,届时,她将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太子——最坚实的臂膀。这是二皇兄一党绝不愿看到的局面。所以,姜尚书反对北伐,并非不忧心国事,而是……其立场使然。他更希望北境维持一种‘不战不和’的紧张状态,既能消耗大姐的精力,又不让她获得决定性的功勋。”
她看着太子逐渐恍然又带着一丝黯然的神情,心中不忍,将那句更残酷的真相咽了回去——二皇子轩辕景璋,恐怕早已不将体弱仁柔的太子视为主要对手,而是将战功赫赫、手握重兵的轩辕明凰,当成了夺嫡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此次反对北伐,更深层的目的,或许正是针对明凰而来。
太子沉默许久,长长吐出一口气,苦笑道:“原来如此……一盘棋局,皆是算计。多谢二姐为我解惑。”他望向明璃的目光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佩与依赖。这位流落民间多年的姐姐,其洞察世情、剖析利害的能力,远非久居深宫的他所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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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御书房内,烛火通明。轩辕明凰一身戎装,向景和帝行礼拜别。
景和帝看着英姿飒爽的长女,目光复杂,既有骄傲,亦有担忧。“明凰,此去北境,山高路远,金国新立,其心难测。虽暂有和约,然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不可不防。”
“儿臣明白。”明凰沉声应道。
“朕已下旨,你镇北都护之任期,延至景和十四年六月。”景和帝缓缓道,“这两年多的时间,朕望你能整饬边备,巩固防线,练兵积谷。北伐之事,暂且搁置,但备战之心,不可松懈。朝廷财匮,需从长计议,你亦要体谅。”
他走到明凰面前,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父亲的关切:“朝中局势,你今日也看到了。树欲静而风不止。你手握重兵,镇守北疆,已是众矢之的。此行回去,凡事需更加谨慎,军中人事,尤要留心。萧越那孩子,是可靠的,但也要善用其才,莫要……唉,总之,一切以稳为主,保全自身,方能图谋长远。”话语中,似乎暗指了些什么,却未点明。
明凰心中一凛,知道父皇意有所指,郑重颔首:“儿臣谨记父皇教诲,定不负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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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八月初十,清晨。洛阳城东的春明门外,秋风已带上了北地特有的凛冽气息,卷起旌旗猎猎作响。轩辕明凰一身锃亮的银甲,外罩象征镇北都护权威的墨色织金斗篷,身姿挺拔如松,卓立于临时搭建的送行亭前。她的身后,是五百名精挑细选、盔明甲亮的凤翔卫亲军,队列整齐,鸦雀无声,唯有战马偶尔打着响鼻,肃杀之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
太子轩辕景桓与太子妃苏婉清并肩而立,前来为长姐兼北境主帅送行。令人略感意外的是,苏婉清今日并未如昨日大婚时那般完全依靠身旁的嬷嬷,而是轻轻挽着太子的手臂,姿态自然亲昵。太子虽面色依旧带着病弱的苍白,但在晨曦微光中,却也对太子妃颇为照顾,不时侧首低声与她交谈几句,两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比明璃预想的要迅速融洽许多。明璃与沈清韵站在稍后一些的位置,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只见萧国公萧长威身着国公常服,外披一件御寒的玄色大氅,在家将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虽已年过半百,鬓角染霜,但身形依旧魁梧挺拔,目光锐利如鹰,不怒自威。他的到来,让在场的文武官员纷纷肃然行礼。
萧国公径直走到明凰面前,目光在她一身戎装上停留片刻,那眼神复杂,既有看着自家晚辈长大的慈爱,更有对一位杰出统帅的欣赏与期许。他伸出宽厚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明凰的臂甲,力道沉实,发出“铿”的一声轻响。
“明凰,”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豪迈,却又压低了少许,透着长辈的语重心长,“北境,就交给你了。那片土地,老夫守了十几年,每一处关隘,每一座烽燧,都熟悉得很。如今交到你手上,老夫放心!”他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北方,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那片苍茫大地,“金国新立,狼子野心,绝不会安分。和约?哼,那不过是完颜函普的缓兵之计。你回去后,切不可有丝毫松懈,整军经武,盯紧了他们的一举一动。”
明凰微微躬身,神色恭敬:“国公爷教诲,明凰铭记于心。定当恪尽职守,不敢有负父皇与国公爷重托。”
萧国公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几分只有他们两人能意会的亲昵与调侃:“至于越儿那小子……”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骄傲的笑意,“跟他老子我一个脾气,轴得很!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打仗是一把好手,可这官场上的人情世故,应变机谋,还得你多提点、多担待。你们自幼一起长大,你的话,他肯听。替老夫……管好他。” 这“管好”二字,意味深长,已然超乎了寻常上下级或世交的范畴,透露出将明凰视为自家准儿媳的殷切嘱托。
明凰闻言,饶是她平日里杀伐决断、沉稳如山,冷峻白皙的面容上也不由得飞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好在有头盔遮掩,并不明显。她抱拳行礼,声音依旧沉稳,却似乎比刚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波动:“国公爷言重了。萧将军忠勇善战,是明凰不可或缺的臂助。北境安危,关乎社稷,明凰定与萧将军及诸位同袍,同心协力,共守边疆,不敢有丝毫懈怠私情。”
萧国公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只是又用力拍了拍明凰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
吉时已到,礼官高唱送行辞。明凰最后看了一眼送行的众人——目光与面露忧色却努力微笑的太子弟弟交汇,与神色平静却目光坚定的妹妹明璃短暂触碰,最后扫过沈清韵和那些前来送行的官员。她深吸一口气,转身利落地翻身跨上亲兵牵来的通体乌黑的骏马,勒紧缰绳,马儿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
“出发!”她清叱一声,声震四野。
五百铁骑,如同决堤的洪流,又似离弦的利箭,瞬间启动,簇拥着她们的主帅,踏碎了清晨的宁静,沿着宽阔的官道,向着北方,向着那片广阔而充满挑战与机遇的疆场,疾驰而去。马蹄声如雷鸣般滚过大地,卷起的烟尘如同一条黄龙,渐渐模糊了远去的身影,却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复杂的期许以及暗流涌动的未来,留在了春明门外每一个驻足目送的人心中。
送行的人们伫立良久,直到队伍的最后一抹影子消失在官道尽头扬起的尘土之中。太子轻轻咳嗽了几声,苏婉清连忙示意宫女递上温热的参茶,并细心为他拢紧披风。明璃望着北方天际那逐渐消散的烟尘,心中澄澈如镜:姐姐此去,看似回归熟悉的战场,实则踏入了更为复杂的棋局。而她自己,在东京洛阳这看似繁华安宁的漩涡中心,真正的博弈,也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