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争吵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陆权派将领们怒目圆睁,海权派官员们面红耳赤,中立派则忧心忡忡,交头接耳。整个朝堂如同沸腾的鼎镬,将北境的危急、东南的利益、帝国的前途煎熬其中,却寻不到一个出口。景和帝轩辕承铉端坐龙椅之上,面色沉静如水,目光深邃地扫过下方一张张激动或焦虑的面孔,指节在御案上无意识地轻叩,等待着,也权衡着。
就在这僵持不下、几乎要演变成意气之争的关头,一个清越而冷静的声音响起,并不高昂,却奇异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父皇,诸位大人。”轩辕明璃稳步出列,身姿挺拔如青松,面对满朝朱紫,毫无怯色。她先转向以兵部尚书秦朝阳、朔州卫指挥使赵宏毅等人为首的陆权派阵营,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秦尚书、赵将军忧心边关,拳拳之心,其情可悯。北境将士乃国之干城,确不可令其空腹御敌。”她先肯定了对方的出发点,随即话锋一转,“然,强征民船,手段酷烈,犹如杀鸡取卵。船工被迫远航,心存怨愤,如何保证航行尽力?若遇风浪,人心浮动,岂非人粮两失,徒增悲剧?更甚者,东南海贸乃国库重要来源,商贾乃朝廷税基之根本。若因强征而致商贸凋敝,产业链断裂,渔民失所,今后北境常年军费,以及朝廷各项开支,又从何而来?此非长远安邦之计,恐解近渴而掘远井。”
一席话,如冷水浇头,让原本情绪激昂的陆权派将领们暂时冷静下来,不得不思考这背后的长远后果。强征固然痛快,但后果确实难以承受。
接着,明璃目光转向那位激动反对的户部右侍郎以及其身后的海权派官员,声音依旧清晰:“诸位大人担忧海贸受损,民生凋敝,亦是情理之中,本宫深表理解。”她先予以共情,随即抛出一个尖锐的问题,“然,诸位可曾想过,若北境因断粮而生变,军心溃散,防线洞开,女真铁骑长驱直入,战火蔓延中原,烽烟遍及江南,届时,商路断绝,港口荒芜,还有何海贸可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话如同重锤,敲在海权派官员的心头。他们只顾着眼前产业受损,却未曾想若国门失守,一切繁华都将化为泡影。
瞬间压制住两派的极端情绪后,轩辕明璃环视全场,朗声抛出了她深思熟虑的核心方案,声音坚定而充满说服力: “故,儿臣以为,当摒弃非此即彼的粗暴抉择,以 ‘朝廷征召,有偿雇佣,险路重赏’ 为基本原则,推行 ‘保北境特许海运’之策!”
她条分缕析,阐述具体措施: “其一,有偿雇佣,非强征!朝廷应公开张贴告示,招募自愿承担此任的海商船队,明码标价,签订正式契约。运费可按市价上浮三成,并可预先支付部分定金,以安商贾之心,显朝廷诚意,使其无后顾之忧。” “其二,险路重赏,明码标价!朝廷需坦诚告知北海(渤海)航路之风险,但设立 ‘风险赏金’制度。凡船只安全抵达北境指定港口,除运费外,额外再赏重金!若有船只不幸遭遇海难,朝廷按契约及评估,赔偿其大部分损失,使其不致倾家荡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亦显朝廷仁政,不使为国效力者寒心。” “其三,特许与补偿,着眼长远!凡参与此次特许运输的船队,其船主及主要合伙人,未来一年内,在市舶司关税上享受一定额度的减免,或在其今后申请新的航运许可、参与官营贸易时获得优先权。此乃对其此次‘为国分忧’的额外补偿与激励,化短期损失为长期利益。” “其四,组织与保障,降低风险!可由熟悉海路的长公主轩辕灵韵麾下凌霄卫骨干担任领航、顾问,利用其远航经验规划最安全航线。并请登州水师派出战船,于登州外海关键水域接应、护航,最大限度降低海盗与风浪威胁。如此,非是驱民赴死,而是组织有序的支援行动。”
果然,她话音刚落,便有官员出列质疑:“公主殿下此议虽周全,然则,高运费、风险赏金、税收减免……如此耗资,岂非数倍于强征?国库如今……”
明璃早已料到此类问题,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超越眼前利益的慷慨之气: “大人所言,只见金银之耗,未见其利!儿臣此举,看似耗资巨大,实则为国蓄力,培育信义!今日朝廷以诚待商,以信立约,以利相邀,他日国家若再逢艰难,这些商贾才愿再次鼎力相助,甚至倾囊相报!此非仅为解北境燃眉之急,更是要借此机会,建立一套 ‘朝廷与民间海商之间共担风险、共享利益’的战时应急机制!此机制若成,将来无论面对何种危机,我大夏都能迅速调动民间磅礴之力,此为无价之宝!”
她顿了一顿,目光扫过陆权派和海权派的领袖人物,声音沉静而有力,直指核心矛盾: “儿臣深知,朝堂之上,素有陆权、海权之争。或许有人会视此策为偏向陆权,损害海权。但儿臣要问在座诸位:何为陆权?何为海权? 固守北疆,抵御外侮,是保国安民!开拓海贸,互通有无,亦是富国强兵!二者皆为国策之两翼,帝国之双轮,岂可偏废?岂可对立?”
“今日北境危殆,关乎社稷存亡,海权便当助陆权渡过难关,此乃大局!他日若需开拓海洋,经略远洋,陆权亦当为海权提供后盾,稳固根基!儿臣所谋,非为一派一系之私利,而是要超越门户之见, 让陆海相辅相成,共卫我大夏江山永固!”
“若一味拘泥于派系之争,视北境数十万将士性命与东南万千海商生计为彼此博弈的筹码,斤斤计较于一时之得失,方是真正的误国之道,亡国之兆!”
这一番话,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整个紫宸殿瞬间安静下来。许多官员面露沉思,尤其是那些中立派和较为开明的官员,眼中流露出惊叹和敬佩。轩辕明璃没有陷入具体的运费、风险计算泥潭,而是站在了帝国战略和执政理念的高度,指出了一条超越派系私利、整合国家力量的道路。
御座之上,景和帝轩辕承铉眼中精光闪动,一直紧抿的唇角微微松开,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他看着殿下的女儿,在她身上,仿佛看到了超越当下朝堂纷争的格局与魄力。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传遍大殿:
“明珠公主所奏,深谋远虑,老成谋国!既解眼下之急,又图长远之利,更申明国策之大义!准奏!即着户部、兵部、市舶司会同明珠公主,依此议细则,火速办理!不得有误!”
“臣等遵旨!”李秉谦、秦朝阳等相关官员齐声应道。
朝会在一片复杂而微妙的气氛中散去。陆权派将领虽觉此法不如强征来得直接“痛快”,但毕竟解决了最关键的粮食问题,且明璃的方案明显考虑到了北境的根本利益,他们无法反对,反而开始觉得这位公主务实且有能力。海权派官员虽然利益仍会受损,但明璃的方案给了相当的补偿和尊重,并非一味强压,更重要的是,她明确肯定了海权的长远价值及其与陆权的同等重要性,这让一些开明者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公主,甚至心生好感。而中立官员们,则深刻感受到了轩辕明璃超越派系、着眼全局的政治家格局,其声望和威信,在这场朝会后无疑大幅提升。
* * * * * *
退朝后,轩辕明璃并未立刻出宫,而是与沈清韵一同前往御书房求见景和帝。
“父皇,”明璃神色郑重,“北境粮道暂有对策,然河南疫区,方是眼前燃眉之急,亦是危机根源。儿臣请命,愿与户部核算司主事沈清韵一同,即刻前往疫区最前沿,无论是宋州还是汴州,主持抗疫事宜!”
景和帝眉头微蹙:“璃儿,疫区凶险,非同小可。你乃公主之尊……”
“父皇!”明璃坚定打断,“正因疫区凶险,情势瞬息万变,才需要能临机决断、垂直指挥之人!儿臣身为督察使,责无旁贷。更关键的是,”她看向身旁的沈清韵,“清韵对此次疫病机理的理解,远超寻常医官。她提出的‘飞沫传播’、‘隔离消杀’、‘掩住口鼻’等法,是控制疫情的关键。儿臣需要她在一旁参赞,方能做出最有效的决策。此外,儿臣与清韵亲临前线,亦能极大稳定疫区民心,防止恐慌蔓延滋生暴乱。”
景和帝看着女儿坚毅的眼神,又看向一旁沉静如水的沈清韵,沉吟片刻。他深知此去风险,但也明白,或许只有她们的组合,才能应对那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最终,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准奏。朕赐你二人钦差身份,总揽疫区防疫事宜,准你临机专断,三品以下官员可先撤后奏!务必……平安归来。”
“儿臣(臣)领旨!定不辱命!”
离开御书房,走出沉重的宫门,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轩辕明璃停下脚步,看向身旁的沈清韵,眼神复杂,充满了依赖,也带着深深的愧疚:“清韵,对不起……我才将你从北境险地带回,如今,又要将你卷入这九死一生的疫区之地。”
沈清韵迎上她的目光,脸上并无惧色,反而露出一丝淡然却无比坚定的微笑,她轻轻握住明璃的手,声音平静却蕴含着力量:“殿下在何处,我就在何处。从前如此,现在亦然。况且,探寻未知,化解危难,救民于水火,这本就是我的‘道’。”
两只手紧紧相握,传递着彼此的体温与决心,不再有多余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