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宇继位后的头一个月,宫里宫外都跟绷紧的弦似的。新皇登基,万象更新,这话听着好听,可做起来,桩桩件件都是难处。朝堂上那帮老臣,面上恭顺,背地里眼睛都盯着呢,想看看这位腿脚不便的新皇帝,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乾清宫的烛火,常常亮到后半夜。承宇批折子批得眼睛都红了,有时候累极了,就靠在椅背上眯一会儿。可睡不踏实,梦里都是事——黄河的堤坝修到哪儿了,西戎的骑兵在边境晃悠,江南的赋税收不上来...睁开眼,又是一堆奏折等着。
萨仁心疼他,可劝不住。只能天天炖汤,变着花样做吃的,可常常是汤热了又凉,凉了又热,他还没忙完。安安开始认人了,夜里总要爹爹抱,承宇再累,也会抱抱儿子,亲亲他的小脸蛋。
“安安乖,”他总是说,“等爹爹忙完这阵子,天天陪你。”
可这阵子,好像永远忙不完。
有一天夜里,我去乾清宫送参汤。推门进去,承宇正对着份奏折发愣,眉头皱得紧紧的。听见动静,他抬起头,眼里全是红血丝。
“娘亲来了。”他声音哑得厉害。
我把汤放在桌上,走到他身边。那份奏折是户部尚书的,哭穷,说国库空虚,请皇上裁减宫中用度。
“你怎么想?”我问。
承宇苦笑了下:“能怎么想?该裁的裁,该省的省。可娘亲您知道吗,宫里每年的用度,其实...其实还没几个大户人家花得多。再裁,就真是苦了那些伺候的人了。”
我的宇儿,心还是软。可当皇帝,光心软不行。
“那也不能不裁,”我说,“你是新皇,得做出表率。你父皇在位时,不也常减膳撤乐?”
“儿臣知道,”他点点头,“可儿臣想的是...光宫里省,能省出多少?得从根子上想法子。”
“什么根子?”
“赋税。”他指着另一份奏折,“江南那些富商,田连阡陌,可交的税还不如一个中等农户。为什么?因为他们有门路,能逃税。这些钱要是能收上来,修十个黄河堤坝都够了。”
这话说得在理,可我也知道,这事难。那些富商,哪个背后没点关系?动了他们,就是动了一连串的人。
“你想动?”我问。
“想,”承宇很坚定,“可...可得慢慢来。现在动,时机不对。”
我的宇儿,到底长大了。知道审时度势,知道什么叫循序渐进。
又过了几天,前朝传来消息——黄河堤坝修好了。承轩亲自监工,提前半个月完工,还省下了二十万两银子。奏折送到乾清宫,承宇看了,当时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好!”他连声说,“二弟...二弟真是帮了大忙了。”
他当即下旨,嘉奖承轩,又让工部把省下的银子,拿去赈济沿河受灾的百姓。这旨意一下,民间议论纷纷,都说新皇仁德,是明君。
可朝堂上,有人不高兴了。那几个江南籍的官员,话里话外,说二皇子这是收买人心,说皇上不该如此厚赏。
承宇听了,没说话。第二天早朝,他当众问:“诸位爱卿,觉得黄河堤坝该不该修?”
没人敢说不该。
“那修好了,该不该赏?”
还是没人敢说不该。
“既然该赏,朕赏了,有什么不对?”承宇的声音很平静,可那平静里带着威压,“还是说,在诸位眼里,为国出力不该赏,为民办事不该赏?”
朝堂上鸦雀无声。
从那以后,那些闲话少了些。可我知道,没断根,只是转到了暗处。
承轩回京那天,承宇亲自到宫门口接。兄弟俩一见面,承宇就抱住了弟弟,抱得很紧。
“辛苦你了。”他说。
承轩笑了:“不辛苦。倒是大哥...大哥瘦了。”
“瘦了好,精神。”承宇也笑,可那笑容里藏着疲惫。
婉清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宁儿会爬了,在毯子上蹭蹭地往前挪,看见爹爹,伸出小手要抱。承轩抱起女儿,亲了又亲。安儿跑过来,抱住爹爹的腿:“爹爹,安儿想您了。”
“爹爹也想安儿。”承轩摸摸儿子的头。
一家人在宫门口说着话,那画面温馨得很。可我心里知道,这温馨底下,藏着多少不易。
夜里,萧绝召我过去。他住在宁寿宫,那地方清静,适合养老。我去时,他正在院子里遛弯,背着手,慢慢地走。月光照在他身上,把那头白发照得亮亮的。
“来了?”他回头看我。
“嗯。”我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他说,“想着宇儿,想着朝堂上那些事。”
我们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过了很久,萧绝才开口:“宇儿...宇儿做得不错。”
“您听见了?”
“听见了,”他笑笑,“朕虽然退位了,可耳朵还没聋。朝堂上那些话,那些事,朕都知道。”
我知道他有眼线,有耳目。可没想到,他退位了还这么上心。
“您既然知道,怎么不...”
“不帮他?”萧绝打断我,“帮他什么?帮他批折子?帮他训大臣?那这皇帝,到底是他在当,还是朕在当?”
我明白了。他是真放手了,可这心,还悬着。
“朕只是...只是不放心。”萧绝叹口气,“宇儿那孩子,心思重,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朕怕他...怕他累垮了。”
我的担心,何尝不是一样?
从宁寿宫回来,我又去了乾清宫。承宇还没睡,在灯下看地图——是边境的布防图。萨仁陪着他,手里拿着针线,在给安安做小衣裳。
“娘亲。”萨仁看见我,要起身。
我摆摆手,在她身边坐下。安安睡在摇篮里,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
“宇儿,”我叫他,“该歇着了。”
他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完这点就睡。娘亲您看,西戎这些骑兵,最近老在边境晃悠。儿臣担心...担心他们要有什么动作。”
我走过去看地图。那些标记密密麻麻的,看得人眼花。我的宇儿,从前最烦看这些,现在却要天天看,夜夜看。
“担心有什么用?”我说,“该防的防,该打的打。你父皇在位时,西戎不也老实了二十年?”
“儿臣知道,”他点头,“可儿臣...儿臣不想打仗。打仗要死人,要花钱,要...要让百姓受苦。”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暖。我的宇儿,到底是个仁君。
“可有时候,不是你想不打就能不打的。”我说,“该硬的时候,得硬。”
他沉默了,看着地图,看了很久。最后他说:“儿臣明白。所以儿臣让承轩去了兵部,让他...让他帮着整顿军务。万一...万一真要打,咱们也不能输。”
我的轩儿,手还没好利索,又要忙兵部的事。这一家子,真是...
从乾清宫出来,夜已经深了。月亮很圆,很亮,照得宫道明晃晃的。我走在路上,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萧绝刚继位的时候。那时候他也难,朝堂上全是先帝的老臣,说话一个比一个冲。他白天跟他们周旋,晚上回到后宫,累得话都不想说。
一晃眼,轮到我们的儿子了。
这江山,这担子,就是这样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坐着的人换了,可那份难,那份累,从来没变过。
又过了半个月,江南那边出事了。不是天灾,是人祸——几个县闹起了抗税,百姓把县衙都围了。折子八百里加急送到京城,承宇看了,脸色当时就变了。
“怎么会闹成这样?”他问送折子的官员。
那官员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回皇上,是...是那些富商煽动的。说皇上要加税,要搜刮民脂民膏...百姓们信了,就...”
“混账!”承宇一拍桌子,震得茶盏都跳了起来,“朕什么时候说要加税了?朕说的是查税,查那些逃税漏税的!”
可这话,百姓听不见。他们听见的,是那些富商编的谣言。
承宇在御书房踱步,踱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他停下,对那官员说:“你回去,告诉那些百姓,朕不减税,也不加税。朕只查税,查那些该交没交的。查出来的钱,一半入国库,一半...一半返还当地,修桥铺路,办学堂。”
那官员愣住了:“皇上,这...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承宇很平静,“朕定的规矩,就是规矩。去吧,就这么说。”
官员退下了。承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久久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赌,赌百姓明理,赌那些谣言不攻自破。可这赌,风险太大了。万一百姓不信,万一闹大了...
“宇儿,”我轻声叫他,“要不要...要不要派个人去?”
他睁开眼:“派谁?”
“派个他们信得过的人。”我说,“派...派承轩去。他在江南赈过灾,百姓认得他,信他。”
承宇想了想,点点头:“好,就让二弟去。可他的手...”
“他的手好了,”我说,“就是不能提重物,说话办事没问题。”
承轩接到旨意,没推辞。婉清给他收拾行李,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
“才回来多久,又要走。”她声音低低的,带着鼻音。
承轩抱住她:“放心,这次不是去打仗,就是去说几句话。快的十来天,慢的一个月,准回来。”
“您每次都这么说,”婉清的眼泪掉在他衣襟上,“可每次都...都出事。”
“这次不会了,”承轩亲了亲她的额头,“这次就是去说理,说通了就回来。”
他走了,带着圣旨,带着几个随从,轻车简从地往江南去。婉清抱着宁儿在门口送,宁儿好像知道爹爹要走,小嘴扁着,要哭不哭的。安儿拉着娘亲的衣角,小声说:“娘亲不哭,安儿保护您。”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跟针扎似的。这一家子,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承轩这一去,就是二十多天。消息断断续续传回来,开始说百姓不信,围着他不让走。后来他就在县衙门口搭了个棚子,谁有冤屈,谁有苦处,都可以来说。他一条一条记,一件一件办。
慢慢地,围着他的人少了,听他说话的人多了。再后来,那些富商坐不住了,派人来闹。承轩也不怕,当众拿出账本,一笔一笔对,对得那些人哑口无言。
最后一封奏折送到京城时,承宇正在用膳。他打开看了,看着看着,笑了。
“好,好!”他连声说,“二弟...二弟把事办成了!”
折子里说,江南的税查清了,该补的补了,该罚的罚了。百姓们散了,该种地的种地,该做工的做工。那几个闹得最凶的富商,革了功名,抄了家产。抄出来的钱,一半入国库,一半...一半真的返还当地,修了三条路,建了两所学堂。
“皇上圣明——”折子最后,是百姓的联名谢恩。
承宇放下折子,眼睛红了。他走到窗前,看着外头的天空,久久不说话。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这条路,走对了。他在想,这皇帝,他能当。
那天晚上,他睡得特别踏实。安安夜里哭闹,他都没醒。萨仁说,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睡得最熟的一次。
可好景不长。几天后,边境传来消息——西戎真动手了。不是大举进犯,是小股骑兵骚扰,抢了边境几个村子,杀了人,放了火。
军报送到乾清宫,承宇看了,脸色铁青。
“传承轩。”他只说了三个字。
承轩来了,看了军报,也沉默了。
“你怎么想?”承宇问。
“打,”承轩很干脆,“不打,他们以为咱们好欺负。可...可怎么打,得琢磨。”
兄弟俩在御书房谈了一夜。第二天早朝,承宇当众宣布:派兵,但不是大军压境,是精兵奇袭。打疼了就走,不纠缠,不恋战。
朝中有人反对,说这不成体统,说该派大军,一举歼灭。
承宇听了,只是问:“派大军,钱从哪儿来?粮从哪儿来?人从哪儿来?”
没人答得上来。
“既然答不上来,就按朕说的办。”承宇一锤定音。
兵很快派出去了。领兵的是个年轻将领,姓赵,是承轩在兵部提拔上来的。走之前,承宇亲自给他饯行。
“记住,”承宇说,“咱们不是去侵略,是去保家卫国。打疼了就走,别贪功,别冒进。”
赵将军重重点头:“末将明白。”
兵派出去了,可这心,还是悬着。承宇天天往兵部跑,看战报,看地图。承轩陪着他,兄弟俩常常一待就是一天。
七天后,捷报传来——奇袭成功,歼敌五百,烧了西戎三个粮草营。我军伤亡不到五十。
消息传开,朝野振奋。那些说新皇腿脚不便、难当大任的话,一下子少了八成。
承宇看了捷报,没笑,只是长长地舒了口气。
“总算...总算开了个好头。”他说。
那天晚上,宫里办了场小宴。就我们一家人,加上几个有功的将领。菜不多,可气氛好。承宇给赵将军敬酒,那将军激动得手都在抖。
“末将...末将定不负皇上所托!”他一饮而尽。
宴席散了,承宇回到乾清宫,萨仁和安安在等他。安安已经会叫“父皇”了,虽然叫得还不清楚,可承宇听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抱起儿子,亲了又亲。
“安安,”他说,“爹爹...爹爹总算能给你一个太平江山了。”
萨仁在旁边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是笑的,笑得特别甜。
夜里,我回到自己宫里,推开窗,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很圆,很亮,照得宫里一片清辉。
秋天要来了。可这个秋天,我不怕了。因为我知道,我的宇儿,我的轩儿,我的孩子们...他们长大了,能扛事了,能把这江山,稳稳地扛下去了。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