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大典那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其实这一宿都没怎么睡踏实,脑子里全是承宇那条腿。夜里还下了场小雨,滴滴答答敲在琉璃瓦上,听得人心里发慌。我怕承宇的腿疼,又怕他站不住,更怕那些朝臣们说三道四。
起身推开窗,外头天阴沉沉的,云层压得很低,像要往下掉似的。风里带着雨后的潮湿气,吹在脸上凉飕飕的。宫人们早就开始忙活了,一盏盏宫灯在晨雾里亮着,昏黄的光晕开一片一片的。
萧绝也醒了,坐在床边穿靴子。他今儿个要穿那身最重的冕服,上头绣着十二章纹,光是那顶冠就有七八斤重。我过去帮他理了理衣领,手碰到他脖子,感觉他肌肉绷得紧紧的。
“紧张了?”我问。
他握住我的手:“朕不紧张。朕是担心宇儿。”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不用说出来,都在心里搁着。
辰时不到,承宇就来了。他穿的是太子衮冕,比萧绝那身稍轻些,可也够沉的。萨仁陪着他,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这丫头肚子还不显,可走起路来已经有点小心翼翼的了。
“腿怎么样?”萧绝问。
承宇笑了笑:“还行,站半个时辰应该没问题。”
他在说大话。昨儿个太医还说,最多能站两刻钟,再久就撑不住了。可今天这场合,哪能只站两刻钟?祭天大典,从迎神到送神,少说也得一个时辰。
“要不...”我犹豫着说,“要不让太医给你扎几针,止止疼?”
承宇摇摇头:“不用。扎了针腿麻,更站不稳。”
他说得有道理。可我这心里,就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的。
承轩和婉清也来了,带着安儿。安儿今儿个穿了一身小红袍,跟个年画娃娃似的,可爱得紧。小家伙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只觉着人多热闹,在婉清怀里蹦跶着。
“二哥,”承宇看向承轩,“今儿个...得靠你多担待了。”
承轩点点头,伸出左手拍了拍他的肩:“大哥放心,有我在。”
兄弟俩对视了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让我心里一暖。这俩孩子,从小就互相扶持,如今长大了,还是这样。
辰时三刻,仪仗队出发了。从皇宫到祭天台,要走半个时辰。承宇和萧绝坐御辇,我和女眷们坐轿子。一路上的百姓早就跪在道旁了,黑压压的一片,鸦雀无声。
我撩开轿帘往外看,看见那些百姓虔诚的脸,心里忽然有些感慨。这些人,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天子身上。他们不知道天子也会受伤,也会疼,也会害怕。他们只知道,天子是天的儿子,能保佑他们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天子也是人啊。我的丈夫,我的儿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会流血,会流泪,会疼得睡不着觉。
祭天台到了。那台子有三丈高,汉白玉的台阶,一共九十九级。平时走上去都费劲,何况是承宇现在的腿。
萧绝先下了御辇,一步一步往上走。他的背挺得笔直,那身沉重的冕服穿在他身上,像是长在身上似的。帝王威仪,就在这一举一动里。
轮到承宇了。他站在辇前,深吸了一口气。萨仁想扶他,他轻轻摆了摆手,自己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他走得很慢,很稳。可我看得见,他额头上的汗,在晨光里亮晶晶的。他的左手攥成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走到第十级台阶时,他的腿忽然晃了一下。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差点叫出声。可他自己稳住了,扶着栏杆,停了停,接着往上走。
萨仁在下头看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她咬着嘴唇,没让它掉下来。这丫头,这些日子也成长了不少。
承轩跟在他后面,隔了两三级台阶。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承宇的腿,右手虽然还吊着,可左手已经做好了随时去扶的准备。
九十九级台阶,承宇走了将近一刻钟。走到顶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白了,嘴唇也没了血色。可他站住了,站在萧绝身后半步的位置,背挺得跟萧绝一样直。
祭天大典开始了。钟鼓齐鸣,乐声庄严。萧绝领着百官,向天行礼。承宇跟在后面,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可我看得出来,他在硬撑。每次弯腰,每次起身,他的腿都在微微发抖。
天公不作美,这时候又飘起了细雨。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祭天台上,把汉白玉的地面打得湿漉漉的。我怕承宇滑倒,心揪得紧紧的。
祭文很长,是礼部尚书写的,骈四俪六,华丽得很。萧绝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清楚楚。承宇站在他身后,眼睛望着前方的香炉,眼神有些空,像是在想什么。
念到一半时,意外发生了。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鸟,扑棱棱地撞在香炉上。香炉晃了晃,里头的香灰洒出来一些。这在天象里,算是不吉之兆。
底下的大臣们骚动起来,交头接耳的。我看见李阁老那几个老臣,互相使着眼色,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表情。
萧绝顿了顿,继续往下念。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稳,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承宇也还是那样站着,可他的背挺得更直了。
祭文终于念完了。接下来是献祭,三牲六畜,五谷百果,一样样摆上来。萧绝领着承宇,一样样地献。每一次弯腰,每一次起身,对承宇来说都是一次考验。
献到一半时,承宇的腿终于撑不住了。他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摔倒。承轩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左手扶住了他。
“大哥。”他低声说。
承宇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可他的腿抖得厉害,站都站不稳了。
底下的大臣们看得清清楚楚。李阁老往前迈了一步,像是要说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完了,这下完了。
就在这时,萧绝忽然转过身,扶住了承宇的另一边。父子三人,站在祭天台上,在细雨里,站成了一排。
“继续。”萧绝的声音不高,可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礼官愣了愣,赶紧接着唱礼。祭乐又响起来了,钟鼓声声,压过了雨声。
剩下的仪式,是萧绝和承轩一左一右扶着承宇完成的。每一次弯腰,都是三个人一起弯。每一次起身,都是三个人一起起。那画面,说不出的震撼。
底下的百姓们看见了,不知是谁先跪下的,接着一片一片的人都跪下了。他们可能不懂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可他们看得懂父子兄弟的情分,看得懂这份不离不弃。
李阁老那几个老臣,脸色变了又变,最后也跟着跪下了。
仪式终于结束了。送神的乐声响起,萧绝领着承宇往下走。这次不用承宇自己走了,萧绝和承轩一边一个,几乎是架着他往下走。
九十九级台阶,他们走了很久。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慢。雨还在下,打湿了他们的衣裳,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可他们不在乎,就那么一步一步地,从祭天台上走下来。
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承宇的腿一软,整个人往下倒。萧绝和承轩同时用力,把他架住了。
“父皇...”承宇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别说话,”萧绝说,“省着力气。”
御辇早就准备好了。承宇被扶上去,萨仁立刻跟了上去。太医也来了,在辇里就给承宇扎针止疼。
回宫的路上,谁也没说话。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咕噜咕噜的,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
到了宫里,承宇直接被抬去了东宫。太医说,腿伤复发了,比之前还严重。得卧床休息,至少一个月不能下地。
萧绝坐在承宇床边,看着太医给他处理伤口。那条腿肿得发亮,青紫一片,看着就吓人。萨仁在旁边抹眼泪,可不敢哭出声。
“父皇,”承宇闭着眼睛,“儿臣...儿臣让您失望了。”
“胡说。”萧绝握住他的手,“你今天做得很好。比朕想象的还要好。”
“可儿臣...儿臣没站住。”
“站住了。”萧绝的声音很肯定,“你站住了。在所有人面前,你站住了。”
承宇睁开眼,看着萧绝。父子俩对视着,眼睛里都有泪光。
我在旁边看着,心里百感交集。我的宇儿,今天是真的长大了。他用他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太子不是不会倒,是倒了还能站起来。
从东宫出来,雨停了。天边露出一线光亮,金灿灿的,照在湿漉漉的宫墙上。空气清新得很,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承轩和婉清在廊下等我。承轩的右手还吊着,可他的脸色很好,眼睛里闪着光。
“娘亲,”他说,“今天...今天真好。”
“好什么好,”我瞪他,“你大哥腿伤复发了,还好?”
“儿臣不是说这个。”承轩笑了笑,“儿臣是说,今天在祭天台上,父皇扶着大哥,儿臣也扶着大哥。咱们一家人,在一起。”
这话说得我心里一暖。是啊,一家人在一起。再难的事,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能挺过去。
婉清抱着安儿,安儿已经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睫毛长长的。这小家伙,今天也受了惊吓,可这会儿睡得正香。
“娘亲,”婉清轻声说,“殿下今天...今天真了不起。”
她说的是承轩。今天在祭天台上,承轩用一只手扶住了承宇。那只手,曾经差点废了,可今天,它撑起了一个哥哥,撑起了一个太子,撑起了一个国家的体面。
夜里,萧绝来了我宫里。他脱了那身沉重的冕服,只穿着中衣,靠在榻上,显得疲惫不堪。
“今天...今天那些老臣,该闭嘴了吧?”我问。
萧绝笑了笑:“不止闭嘴了。李阁老下了朝就来找朕,说太子有太祖遗风,坚毅不拔。还说要上书,请立太孙。”
太孙?是说萨仁肚子里的孩子?
“他这是...”
“这是表态。”萧绝闭上眼,“老狐狸精着呢。今天这场面,他看明白了——朕不会废太子,太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废的。既然废不了,那就赶紧站队,表忠心。”
我明白了。朝堂上的事,就是这么现实。你有用,他们就捧你。你没用,他们就踩你。今天承宇用他的坚持,证明了自己还有用。
“宇儿的腿...”我轻声问。
“太医说了,好好养,能养回来。”萧绝睁开眼,看着我,“就是以后...以后阴雨天,怕是更疼了。”
我心里一痛。我的宇儿,才二十多岁,就要带着一辈子的伤痛了。
“不过,”萧绝接着说,“今天这一遭,值了。从今往后,再没人敢拿太子的腿疾说事。他用自己的方式,把这条路走通了。”
是啊,走通了。虽然走得艰难,虽然走得疼痛,可终究是走通了。
第二天,宫里传开了祭天台上的事。说太子如何坚毅,说皇上如何护子,说二皇子如何救兄。越传越神,到了后来,简直成了传奇。
承宇在东宫养伤,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都是来表忠心的,都是来套近乎的。萨仁忙得脚不沾地,可脸上总是带着笑。她说,殿下好了,什么都好了。
承轩的手也好转得快了些。太医说,是心情好了,气血通了,伤也好得快了。他现在已经能用左手写字了,虽然还是歪歪扭扭的,可一天比一天好。
安儿这些天特别黏爹爹,总让承轩抱。承轩就用左手抱着他,在院子里散步。一大一小,在春光里走着,那画面温暖得很。
春天真的来了。宫里的花都开了,姹紫嫣红的,热闹极了。承玥那丫头天天往御花园跑,摘了花往各宫送。她说,要让宫里到处都香香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承宇的腿慢慢好转,虽然还是疼,可已经能下地走几步了。萨仁的肚子渐渐显了,走路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护着肚子,那模样,温柔极了。
有一天,承宇忽然说,等孩子生了,不管是男是女,小名都叫“安安”。
“为什么?”我问。
“平安的安,”他笑了笑,“儿臣希望这孩子,一辈子平平安安的。不要像他爹,总受伤。”
这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我的宇儿,自己受了这么多苦,就希望孩子能平安。
祭天大典过去一个月后,宫里办了场家宴。就我们一家人,围着圆桌坐着。菜都是家常菜,可吃得特别香。
萧绝给每个人都倒了杯酒,连安儿都有——当然是白水。他举杯说:“这一杯,敬咱们一家人。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我们都举杯。承宇和承轩碰了碰杯,兄弟俩相视一笑。
安儿也举起他的小杯子,奶声奶气地说:“干杯!”
大家都笑了。笑声在殿里回荡着,温暖而明亮。
窗外,月色正好。清亮的月光洒在院子里,照得那几株桃树影影绰绰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粉白白的,在风里轻轻摇曳。
春天来了。我的孩子们,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