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宇的腿伤一天天见好,可那“好”也只是相对而言。太医说了,骨头接上了,命保住了,但以后走路得拄拐,阴雨天会疼得钻心。这话我没敢告诉承宇,可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
今儿个早上我去看他,他正在院里练习走路。腊月的天,冷得呵气成冰,可他额头上全是汗,咬着牙,一步,两步,第三步时身子一晃,差点摔倒。萨仁赶紧扶住他,眼圈红红的。
“慢点,”我说,“不着急。”
承宇抹了把汗,笑了笑:“儿臣得快点好起来,朝中那么多事等着处理呢。”
这话说得我心里发酸。我的宇儿,从小到大就没让人操心过,如今伤了腿,想的还是朝廷的事。
萨仁这些日子瘦得厉害,眼下的乌青就没消过。夜里承宇腿疼,她整宿整宿地守着,给他按摩,给他换药。有回我半夜起来,看见她坐在廊下偷偷抹眼泪,见了我赶紧擦干,强笑着说“风迷了眼”。
“傻孩子,”我搂住她,“难受就哭出来,别憋着。”
她摇摇头:“殿下都没哭,民女怎么能哭。”
是啊,承宇从受伤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过。可我知道,那不是不疼,是强忍着。有回太医给他换药,我瞧见他攥着床单的手,指节都白了。
安儿这些天特别黏承轩。说来也怪,承轩右手伤了,抱孩子都不方便,可安儿就是要爹爹抱。婉清想把孩子接过来,小家伙就哭,小胳膊紧紧搂着承轩的脖子。
“安儿知道爹爹受伤了,”婉清轻声说,“想陪着爹爹呢。”
承轩用左手笨拙地拍着儿子的背,眼圈有点红:“爹没事,安儿乖。”
可我知道他怎么可能没事。一个武将,不能再拉弓射箭,那滋味比死还难受。昨天我看见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对着箭靶发呆,空着的右手下意识地做了个拉弓的动作,然后整个人就僵在那里,背影看着让人心疼。
晚膳时,萧绝说起边境的局势。西戎的二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看样子开春就要动手。
“北狄那边怎么说?”我问。
“阿日兰王子答应出兵五万,”萧绝道,“可他也有难处。北狄各部意见不一,有些部落觉得,为了大周和西戎开战,不值当。”
这话让婉清脸色一白。她放下筷子,轻声说:“父皇,母后,民女...民女想给王兄再写封信。”
“写信有什么用?”承宇摇摇头,“那些部落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那就给他们好处,”承轩突然开口,“咱们大周地大物博,能给他们的,比西戎多得多。”
这话提醒了萧绝。他沉吟片刻:“朕已经让户部拟了个单子,准备开春后与北狄互市。茶叶、丝绸、瓷器,还有农耕技术,都可以教给他们。”
“只怕...”承宇皱眉,“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西戎大军压境,那些部落首领现在要的,是能马上拿到手的好处。”
屋里一时沉默。是啊,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谁还有心思等什么长远的好处?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玉衡匆匆进来,脸色很不好看:“陛下,娘娘,边境急报——西戎的先头部队已经越过边境了!”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萧绝沉声问。
“三天前。守军拼死抵抗,可寡不敌众,已经...已经失守了一城。”
这个消息像一块冰,砸进每个人心里。仗,真的打起来了。
承宇当即就要请战,被萧绝拦住了:“你这个样子,怎么上战场?”
“儿臣就是爬,也要爬到边境去!”承宇眼睛都红了,“那是大周的国土,是大周的百姓!”
“朕知道,”萧绝按住他的肩,“可你现在去,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这话说得很重,可也是实话。承宇的腿伤还没好,上了战场就是活靶子。
最后决定,让承轩带兵前去支援。虽然他的手伤也没好利索,可比起承宇,至少还能骑马。
婉清听说后,脸一下子白了,可她没有阻拦,只是默默给承轩收拾行装。夜里,我听见她在房里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
出征前夜,承轩来向我辞行。他跪在我面前,重重磕了三个头。
“娘亲,儿臣不孝,又要让您担心了。”
我扶他起来,看着他消瘦却坚毅的脸,突然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那会儿他才到我腰那么高,却总说要保护娘亲,保护哥哥妹妹。如今,他真的要去保护更多的人了。
“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哽咽着说,“婉清和安儿在等着你,娘也在等着你。”
他重重点头,目光望向窗外。那里,婉清抱着安儿,正静静地看着他。
第二天天还没亮,承轩就带着军队出发了。我站在宫墙上,看着队伍消失在晨雾中,心里空得厉害。
回到寝宫,婉清已经在等着了。她眼睛红红的,可脸上带着笑:“娘亲,民女想好了,等殿下回来,就再给他生个孩子。安儿一个人太孤单了。”
我搂住她:“好,等仗打完了,咱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这场仗没那么容易打完。西戎准备了这么多年,不会轻易罢手。
承轩走后,宫里更安静了。承宇天天拄着拐杖去上朝,回来后就在书房里研究地图,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萨仁陪着他,给他研墨,给他念奏折,两人常常忙到深夜。
有天夜里我去看他们,发现承宇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朱笔。萨仁轻轻给他盖上披风,抬头看见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让他睡会儿吧,”我轻声说,“这些日子累坏了。”
萨仁点点头,眼圈又红了:“娘娘,您说...这场仗什么时候能打完?”
我回答不上来。仗要打多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安儿这些天好像长大了不少,会叫“爹爹”了。虽然叫得含糊不清,可那奶声奶气的声音,能把人的心都叫化了。婉清写信告诉承轩,说安儿会叫爹爹了,让他一定要平安回来,听儿子亲口叫一声。
信送出去后,我们就开始等回信。可等来的不是回信,而是又一个坏消息——承轩的军队在途中遭遇伏击,虽然突围成功,可损失惨重。
“殿下...殿下受伤了没有?”婉清声音都在抖。
送信的人摇头:“二殿下没事,只是...只是有几个将领阵亡了。”
婉清松了口气,可随即又难过起来。那些阵亡的将领,也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承轩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我想喊他,可发不出声音。惊醒后,我一整夜都没再合眼。
第二天,我让玉衡派人去打探真实情况。回来的消息让我稍微安心些——承轩确实没事,只是右手旧伤复发了,疼得厉害。
“二殿下不肯用止疼药,”探子说,“说怕影响判断。”
这孩子,总是这么要强。
边境的战事越来越吃紧。西戎人这次像是疯了一样,不计代价地进攻。承轩来信说,他们已经退守第二道防线,再退,就要退到平原了。
“平原无险可守,”萧绝看完信,脸色凝重,“一旦退到平原,这仗就难打了。”
“那怎么办?”我问。
萧绝沉默了很久,最后说:“朕要御驾亲征。”
“不行!”我脱口而出,“您是皇帝,万一...”
“正因为是皇帝,才更要去。”萧绝握住我的手,“将士们在拼命,朕不能躲在京城里。”
我知道拦不住他了。我的丈夫,从来就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萧绝要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开后,朝中炸开了锅。那些文臣拼死劝谏,说什么“天子不立危墙之下”。可萧决心已定,谁劝都没用。
出发前夜,他来找我,像年轻时那样,握着我的手说话。
“朕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他轻声说,“宫里的事,就交给你和宇儿了。”
我靠在他肩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一定要平安回来,我等着你。”
他笑着给我擦眼泪:“都当祖母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是啊,都当祖母的人了,可我还是怕,怕失去他,怕失去孩子们。
第二天,萧绝带着援军出发了。送行那日,京城万人空巷。百姓们跪在道路两旁,高呼“万岁”。我看见那些年轻的面孔,心里酸涩得厉害。他们中很多人,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萧绝走后,宫里更冷清了。承宇担起了监国的重任,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萨仁帮他处理奏折,婉清照顾安儿,承玥也跟着学起了管家。一家人都在努力,为了前线的人,为了这个家。
这天,安儿满周岁了。虽然战事紧张,可我们还是简单办了抓周仪式。婉清在榻上摆了十几样东西——笔墨纸砚、刀剑弓矢、金银珠宝、算盘账簿...
小家伙坐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最后爬过去,一手抓了本书,一手抓了把小木剑。
“好啊!”承玥拍手笑道,“安儿将来能文能武!”
婉清却看着那把木剑,眼神复杂。能文能武固然好,可这乱世,习武就意味着要上战场。她大概是想起了承轩,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拼杀的人。
抓周结束后,婉清抱着安儿,轻声哼着北狄的摇篮曲。那调子悠悠的,带着草原的风声,听着让人想家。
“婉清啊,”我问,“想北狄了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民女现在是大周的人,这里就是民女的家。只是...有时候会想起草原,想起小时候。”
我懂她的感受。就像我有时候也会想起江南,想起故乡的杏花春雨。可人生就是这样,有了新的家,旧的家就成了乡愁。
又过了半个月,边境终于传来了好消息——萧绝和承轩联手,打退了西戎的一次大规模进攻。虽然只是小胜,可这是开战以来的第一次胜利,意义重大。
消息传到宫里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婉清高兴得哭了,抱着安儿转圈圈。承宇也难得露出了笑容,虽然那笑容很快就被腿疼打断了——要变天了。
果然,第二天就下起了雨。冬天的雨,冷得刺骨。承宇的腿疼得厉害,脸色白得像纸,可他还是坚持去上朝。萨仁扶着他,一步一步地挪,那画面看得人心疼。
下朝后,太医来给承宇针灸。长长的针扎进穴位里,我看着都疼,可承宇咬着牙,一声不吭。
“殿下,”太医叹道,“您这腿,得好好养着。再这么操劳,怕是...”
“怕是怎样?”承宇问。
太医没说话,可我们都明白。再这么下去,这条腿可能就真的废了。
可承宇不听劝。他说现在是关键时刻,父皇和二弟在前线拼命,他不能在后方享清福。
这天夜里,雨下得更大了。我睡不着,起身去看孩子们。经过承宇书房时,看见里头还亮着灯。
推门进去,他正趴在桌上,睡着了。桌上摊着地图,朱笔画了好几个圈。萨仁靠在他身边,也睡着了,手里还攥着支笔。
我轻轻给他们盖上毯子,吹灭了灯。退出房间时,听见承宇在梦里喃喃:“守住...一定要守住...”
我的宇儿,梦里都在想着边境。
回到寝宫,我独自坐在窗前。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的,像在诉说什么。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了。我望着北方漆黑的夜空,那里,我的丈夫和儿子正在浴血奋战。
愿他们平安,愿这场仗早日结束,愿天下真的能太平。
风吹过,带来梅花的香气。院子里那几株梅花,在雨中开得更盛了。花瓣被雨打湿,贴在枝头,像美人流泪。
我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夜,我抱着刚出生的承宇,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不安。
如今,我的孩子们都走上了他们的人生路。而我能做的,只有守着这个家,等着他们归来。
就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