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的鼾声还未完全停歇的寅时,一道身影便已骑着快马,悄然离开寂静的东宫,踏着青石板路上未干的露水,直奔刘府。
他在刘府后院外找到一处视角绝佳的角落,那里有棵不知年岁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正好能窥见院内演武场的一角。
第一天,他像个真正的“梁上君子”般,小心翼翼地攀上墙头,屏住呼吸,将自己隐藏在枝叶的阴影里。
寅时的风还带着凉意,他裹紧了披风,远远看着那抹纤细而坚韧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出现。
她一身利落的短打,长发高高束起,手持长鞭,眼神专注。
起手,挥鞭,收势……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而充满力量,鞭梢破空,发出清脆凌厉的响声,在寂静的清晨传出去老远。
尹昊清看得痴了,连呼吸都放得更轻,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扰了这如同水墨画般的场景。
那一刻,他心中没有旖旎,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欣赏。
他一直知道她美,却不知她动起来时,竟是这般耀眼,如同破晓时最亮的那颗星,也像春风里翩翩起舞的白鹤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第二天,依旧如此。
他像朝圣的信徒,准时出现在“老位置”,默默注视。
第三天……
时间久了,他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从单纯的偷看,变成忍不住跟她搭话。
他太想让她知道,他在改变,他在努力,也想念她清灵娇美的声音。
这一日,见刘宝儿练完一套复杂的鞭法,额头沁出细汗,正站在场边调息。
尹昊清扒着墙头,心脏砰砰直跳,鼓足了勇气,压低声音,像做贼似的开口,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邀功和紧张:
“宝儿……宝儿……,孤……我昨日在太医院,王太医考校的十味药材,我、我全认对了!一味都没错!”
内心疯狂呐喊:快看我!我进步了!我很用功!
院内那抹身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握着鞭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她继续着自己的调息,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尹昊清等了片刻,没等到任何反应,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更多的是“她没赶我走”的庆幸。
他缩回脑袋,继续安静地看着。
隔了几日,或许是自我感觉又良好了些,他又忍不住开口。
这次,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有力,带着点小得意:“今天小朝会,有个不长眼的家伙,拐着弯弹劾刘大人,说他……”
他措了措辞:“说他固执己见,不通情理!被我当场驳回去了!我说刘大人那是恪尽职守,铁面无私,乃是国之栋梁,岂容尔等污蔑!”
内心:看!我帮你爹说话了!我是不是很懂事!
墙内依旧是一片沉默。
但不知是不是尹昊清的错觉,他觉得那呼啸的鞭风,似乎在他话音落下后,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不如之前那般急促凌厉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热,仿佛注入了一股新的勇气。
又一日,晨雾弥漫,将院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尹昊清看着雾中那道若隐若现、却依旧挥洒自如的身影,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
他扒着墙头,声音透过薄雾传过去,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宝儿,”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知道,我以前很差劲。不学无术,任性妄为,惹人讨厌……做的那些混账事,我自己都想抽自己。”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
“但我真的想改。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而是……而是我想成为更好的人。一个……配得上站在你身边的人,一个你希望我成为的那种,能担得起责任的人。我会一点一点改,你……你看得到吗?”
这一次,院内舞动的身影骤然停下。
长鞭垂落在地。
刘宝儿缓缓转过身,清冷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月光,直直地射向墙头那个模糊又熟悉的身影。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闪过,是讶异?是审视?还是……一丝极淡的波澜?
尹昊清对上她的目光,吓得呼吸一窒,下意识就想缩头躲藏,脚下一滑,差点从墙上栽下去,幸好死死扒住了砖缝。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清晨的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鸡鸣。
尹昊清的心脏跳得像擂鼓,既怕她下一刻就冷声斥责,或者直接唤来家丁,又隐隐期待着她能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字。
然而,刘宝儿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那目光深沉,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然后,她什么也没说,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闻地……蹙了一下眉尖?
随即,她收回目光,手腕猛地一抖,长鞭如同被注入了生命,带着比之前更甚三分的凌厉气势,狠狠抽向旁边充当靶子的厚重木桩!
“啪——!”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裂声炸开,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木屑纷飞。
这一鞭,不像是在练功,更像是在宣泄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的、或者说是……心乱的情绪?
是一种无言的警告,也是一种划清界限的宣告。
尹昊清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响吓了一跳,摸了摸鼻子,心里有点发怵,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太多害怕。
他看着她更加用力挥舞长鞭的背影,忽然觉得,她并非完全无动于衷。
至少,他的话语,他的存在,已经能引起她的情绪波动了,哪怕这波动是以这种方式呈现。
这算不算……一种另类的进步?
于是,太子殿下雷打不动的“墙头晨课”就这么坚持了下来。
寅时的刘府后院墙头,多了一道固定的风景线——
一个时而絮絮叨叨、努力汇报“自己的变化”时而安静凝望的太子,和一个大多数时间充耳不闻、专注练鞭,偶尔会因为他的某句话而泄露出细微情绪波动的千金小姐。
一个在墙外笨拙而执着地“刷存在感”,努力向着光生长。
一个在墙内看似冰封不动,实则冰层之下,或许已有暗流悄然涌动。
这份始于尴尬和算计的“墙头汇报”,能否真的如滴水穿石般,一点点凿开那厚重的心防?